他從小到大也沒喝過這樣不上台面的茶種。
但為什麼又喝了呢?
就那麼怕辜負她的好意嗎?
真他媽的怪。
昨晚那股不明不白的熱意又浮了上來,好燥。
鄭雲州撂下杯子,一雙手随意撐在膝蓋上,煩悶地看了眼外面。
他問了聲:“我媽一般要聽到什麼時候?”
西月說:“有時候會在這裡用齋飯,有時候中午之前就離開,沒準的。”
看他一副耐心耗盡的樣子,西月也不再敢作聲。
剛才已經吃過亂提建議的虧了。
沉默了片刻,鄭雲州望着搖動的竹簾問:“隔壁放着觀音像?”
“嗯,您要去拜拜嗎?”西月托着下巴說。
像聽了個笑話,他幾乎立刻就嗤出來:“你知道我做過多少壞事嗎?哪個菩薩能待見我?”
還不如踏實坐着,求神不如求己吧。
西月卻是真的笑了:“那您知道觀音有多慈悲嗎?隻要不是單純地為了作惡而作惡,一個人的内在哪有什麼固定的評價體系,又拿什麼去判斷絕對的好壞呢?隻有立場不同罷了。”
鄭雲州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麼家裡除了趙青如那兩個二百五,所有人都那麼喜歡她了。
就連混遍風月場的付長泾都能被她拿下。
她是個伶俐的,像在山中修煉了很久,道行很深的精怪,很會在不同的場合,面對不同性格的人,說不同的話,句句都能說到人心坎裡。
可她才這麼點年紀不是嗎?
難以想象,她從前到底都經曆了些什麼,才會涉世這麼深,這麼會看别人的眉眼高低。
可她的外表又是那麼柔弱,像那種在陌生地方走丢了,會坐在路邊哭的小女孩子。
鄭雲州還沒說話,林西月的手機就響了,他掃了一眼來顯,是境外的号碼。
她當着他的面接了:“喂?”
殿内幽曠安靜,一道溫和的男聲在煙火氣裡飄出來。
付長泾在電話那頭說:“月月,我病了一星期了,連床都下不來,好想你啊。”
林西月看了一眼鄭雲州,捂着聽筒說:“不好意思,鄭總,我出去接個電話。”
鄭雲州慢條斯理地點了下頭。
月月。
叫得真是親哪。
林西月起身,還沒到門口就問:“付長泾,你生什麼病了?”
明知那茶難喝,鄭雲州還是又端起來,心裡接了句,應該是相思病。
一聽就是男人賤骨頭作癢的死出兒。
付長泾隻是感冒,也可能是水土不服吧,後來又拉肚子,鬧了大半個月。
林西月安慰了他幾句,讓他注意身體,趕緊上醫院看看,别硬撐着。
“嗯,我聽你的。”付長泾靠在床上虛弱地說。
林西月嗯了聲:“我陪趙董在妙華寺呢,先不和你說了。”
但付長泾不願意挂,他說:“别啊,我好不容易有點精神和你打電話,想聽聽你的聲音。”
她說:“我的聲音有什麼好聽的?”
付長泾說:“你怎麼從來都不聯系我?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想我?”
林西月沉默了幾秒:“是,不想。付長泾,我其實......”
一聽這個開頭就知道,她又要老調重彈了。
付長泾趕緊說:“行了,你快去忙吧,我休息了。”
西月還沒來得及說再見,那頭就挂斷了。
她捏着手機,站在半明半昧的長廊裡,擡起頭,正對上一雙搖動的經幡。
日光刺眼,林西月眯了眯眸子,很快就回去了。
她坐到圓凳上,帶着歉意朝鄭雲州微笑了下。
鄭雲州劍眉微蹙,沉聲道:“你男朋友?”
林西月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承認。
他撥了撥茶杯口的水痕:“倫敦現在是半夜吧,付長泾這麼晚還不睡啊?”
“他生病了,大概作息也不規律。”林西月猜測說。
不曉得是怎麼,鄭雲州的語氣略微上揚:“那你對他關心很少啊,連這也不知道。”
西月哦了下,一副不願多言的樣子:“還好吧,畢竟隔了這麼遠嘛。”
簡單說了幾句後,她低了好一陣子的頭,一直在發呆。
這個油鹽不進的付長泾真把她給難住了。
鄭雲州皺着眉,探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
之前那麼多次看她,不是身邊吵吵鬧鬧,就是隔着濃稠的夜色,總像蒙了一層缥缈霧氣,怎麼也看不清似的。
現在林西月就坐在他身邊,穿一件十分熨帖的軟綢長裙,頭發低低地綁在腦後。
她溫婉的五官驟然從五光十色裡跳脫出來,漸漸變得明晰。
殿裡靜極了,供案上還未燒完的紅燭滴落下來,在落灰的香台上凝成枯萎的珊瑚,一縷金黃的日光,稀疏漏進了黃楊雕花的窗格裡。
幾分鐘後,林西月突然轉頭看他:“鄭總?”
叫了好幾句,鄭雲州才回過神看她。
他揉了下眉骨,語調沒什麼起伏地問:“怎麼了?”
“誦經聲停了,董事長應該快出來了,您聽。”她說。
鄭雲州喃喃自語了句:“這麼快。”
剛才還急着走的人,現在又嫌母親不夠虔誠,怎麼不多待一會兒。
林西月沒聽清:“什麼?”
他起身說:“沒事,走吧。”
回去就要快多了,山路不斷地一氣兒往下拐。
臨近中午,鮮綠的草木枝葉都暴曬在太陽底下,蔫頭耷腦地垂着。
鄭雲州開車很穩,幾個急峭的彎都轉得很平滑。
但林西月不行,她連坐着都害怕,手緊緊攥着身上的安全帶,眼珠子注視前頭的路況,一動不動,一副随時準備英勇就義的架勢。
再開回寬闊的路上時,鄭雲州扭頭瞥了她一眼:“用不着這樣吧?”
西月立馬松開了,她解釋說:“不是,我在想别的事情,和您沒關系的。”
這個暴君。
自己開那麼快,還不許别人害怕,真是豈有此理。
鄭雲州先送趙木槿回了住處。
下車前,她揉着太陽穴,疲憊地囑咐說:“雲州,你順便把小林送回學校。”
“不用麻煩了,趙董,我自己可以回去的。”林西月本能地要拒絕,正準備解安全帶下去。
趙木槿摁了下她的肩膀:“沒事,讓雲州送你一趟,你今天也辛苦了。”
按鄭雲州的脾氣,身邊的人這麼不識擡舉的話,他一般都按一種方式處理,就是立刻讓她從車上滾下去。
以為誰願意大熱天的專程送她?
但他今天去了一趟廟裡,像學來了幾分菩薩的慈悲,竟然主動問:“你哪個學校?”
那聲音聽起來冒寒氣,像冬天浮在水面上的冰塊。
林西月被凍了一下,她不敢多遲疑,老老實實地報了地址。
她轉過頭,睜着一雙盈潤的杏眼,嬌美地沖他笑:“又給您添麻煩了。”
鄭雲州在她這個笑裡愣住了,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不知哪兒來的一股緊張,他的喉結突兀地咽了下。
心裡也毛躁得癢起來,掌心的紋路裡濕哒哒的都是汗,像被細小雨絲潤濕的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