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燃雙目失神,那被困在地下室的十年,倒帶似的在眼前寸寸閃過,最後凝實成了面前李輝的臉。
“哈……”他啞然失笑,轉頭看向鏡子。
鏡子裡是一張因為長時間缺氧的窒息而泛着不健康潮紅的臉,雙腮微凹。
他在水下,全程都未閉眼,滾滿了水的瞳仁是難見的茶金色,眼裂細長,眼尾微揚,一雙斜飛入鬓的丹鳳眼,冷峻又倔強。
右眼眉下和眼角間朱砂一樣的兩粒紅痣水光潋滟。
失明十年,郁燃都快忘了自己長什麼樣子。
他擡手,修長如蔥段的手指撫向眼睛。
水珠順着濕透的額發滑過狹長微翹的眼尾,掩在他掌下。
指腹下的睫毛顫動,眼皮從涼意中回溫,指腹下,能清晰地感受到眼球轉動牽扯的肌肉。
郁燃還記得,當初無論自己如何哀求也沒辦法留住這雙眼睛時的憤恨。
哥哥淩謙攔腰抱住他企圖逃跑的身體,成年男性的手臂鐵鐐一樣無法撼動。
[哥,哥哥,哥哥……]
裴讓嘶聲力竭,帶着哭腔:[一定有辦法可以治療亦清的眼睛……我求你了哥,别要我的眼睛!]
[我害怕……我害怕,哥哥……]
淩謙沉默地壓制住他的掙紮,他溫柔地撫摸着郁燃的雙眼,一如他記憶中那個寡言但可靠的大哥形象:[小葉,你乖一點好不好?]
[爸爸……媽媽……小羲……]
郁燃一一哀求,卻沒有讓他們心軟一分。
養父淩項禹不容置疑的語氣沒有一絲回旋的餘地:[先把他關回房間,仔細看着。]
郁燃崩潰又絕望:[為什麼一定是我!怎麼能用活人的眼角膜!我不要!我不要!!!]
他被掼進房内,任由他如何哀嚎哭喊,将門拍得震天響,回應他的也隻有屋外一圈圈落鎖的聲音。
[小葉,你是知恩圖報的好孩子。]養母溫茹雅軟聲細語,[我們盡心養育你這麼多年,你也應該為亦清盡一份力對不對?]
不吃不喝被關在房間裡不知道多久,郁燃蜷在地闆上。
他神情恍惚,不斷在心底質問為什麼。
為什麼一夜之間,家人的态度變化如此之大。
爸爸媽媽當初不是在郁燃接受不了時,還拉着他的手勸慰他,就算不是親生的也永遠是他們的孩子嗎?
哥哥不是在郁燃回到生母生父家中後,還打電話給他,讓他有任何困難都要告訴他嗎?
還有弟弟……
郁燃心痛不已,眼淚在這幾日幾乎已經流幹了,往日裡那雙靈動剔透的眼睛好似蒙上一層紗,無神地注視着發光的門縫。
聽着門外傭人偶爾路過時,不時飄進來的話。
[亦清少爺好像徹底失明了。]
[醫院那邊好像已經安排好手術了。]
郁燃驚恐又愕然,他真的沒有辦法保住眼睛了。
但是他不願意,憑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所有人都認為他欠了蕭亦清的!
是他主動要被領養的嗎?蕭亦清的走失怪他嗎?為什麼他的眼睛看不見,就要挖他的眼睛?
他不願意!他接受不了!
郁燃甯願自毀雙目,也不願意讓他們如願以償。
他緊張、害怕、驚懼,他對自己仍有疼惜。
下手太輕,雖然吓了淩家所有人一跳,但最終仍然有驚無險地挽回了蕭亦清的視力。
隻有他永陷黑暗。
而弟弟淩羲,在他剛剛轉醒時闖入病房,站在病床邊掐住他的脖子,怒聲低語:[你怎麼敢……你怎麼敢毀了蕭亦清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雙眼纏着繃帶的郁燃在淩羲手下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郁燃埋首在洗手台前,連聲笑起,什麼蕭亦清的眼睛,那是他的眼睛!他的!
他在李輝等人愕然的目光中,直接将指尖按在了眼球上。
指腹觸及脆弱眼球時,晦澀又難受,雙眼因生理排斥而眨個不停,酸澀的生理淚水滾出。
郁燃渾然不覺,執拗地撫摸着眼球,身體越排斥,心裡的聲音越強烈。
是真的,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
任誰一邊摸着眼球一邊笑得癫狂,都會讓旁人毛骨悚然。
李輝也不例外,瞬間什麼火氣都沒有了,和同伴接連後退,隻想離這個瘋子遠一點。
沒等他離開,聲嘶力竭的笑戛然而止,停得突兀又詭異。
郁燃突然轉頭盯住李輝。
眼尾泛紅長睫濕潤,明明是讓人心疼憐惜的模樣,李輝卻硬生生被他眼中的恨意駭住。
郁燃的陰冷的目光和表情,像極了一隻從地獄爬上來的惡鬼。
李輝動也不敢動。
郁燃轉身往外,他徑直走進操作間,在抽屜裡叮叮哐啷翻找半天,大步走到餐桌邊。
他神色并不正常,表情陰郁,渾身戾氣,對危險的天然敏感,讓衆人都不敢出聲。
“刀,”天邊驚雷炸響,郁燃冷聲,“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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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盆的雨水好像要将整個世界都沖刷幹淨,烏雲壓頂,妖風澎湃,路邊的大樹在風雨裡瘋狂搖擺。
雨水将郁燃澆透。
暴雨石子一樣打在身上,憤怒和仇恨讓他根本沒有辦法思考,他是這片天地中,唯一一個頂着暴雨前行的人。
郁燃握着匕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後來直接奔跑起來。
他要立刻!馬上!将利刃刺進淩家人的胸腔裡!
“嘎吱——”
茫茫雨幕,猝然響起一聲刺耳的刹車聲。
郁燃蓦地停下腳步,暴雨如同狂怒的猛獸争先恐後砸進車前燈束中。
郁燃在自己狂跳的心髒和逆流的血液中,寸寸低頭,視線中,他的雙腿和車身之間,不過一指的距離。
車内,司機阿坤慣性撲向前的身體被安全帶勒回去,他慌張回頭詢問:“先生,您沒事吧?”
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按在椅背上,手背青筋微凸。
車上沒有開燈,阿坤看不清先生的表情,隻在片刻後聽到一聲淡淡的:“沒事。”
男人聲線冷冽,平鋪直述的話沒有什麼起伏,也聽不出什麼情緒。
阿坤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
顧雁山擡眼看向車前,恰巧站在路燈下的少年被雨水模糊了五官神色,隻能勉強看出其單薄的身形。
他收回目光,對阿坤道:“盡快處理,不要耽誤時間。”
“明白先生。”
阿坤開門下車,少年渾身濕透地站在雨中,低着頭,瘦削單薄的肩膀像極了一艘漂泊在海浪中孤苦無依的小船。
他一下說不出過于苛責的話,确認他沒有受傷,便草草将這事翻過。
郁燃沉默地站在路邊,車輛滑出之際,後座車窗淺淺降下小半扇。
雨大得讓人眼睛都睜不開,郁燃的睫毛成串往下墜着水柱,但他仍然在那一瞬間,隔着層層雨幕,他看到了一雙狼一樣的淩厲眉眼。
二者對視一瞬,車窗升起。
黑車已經駛出數米,阿坤看着後視鏡裡仍然呆立在街邊的身影,猶豫出聲:“先生……”
顧雁山閉目養神,眼也未睜,也未接話。
阿坤說:“我能給他送把傘嗎?”
顧雁山未擲一言。
阿坤一喜,輕踩刹車。
片刻後,郁燃見剛才的司機再次下車,撐着傘快步而來,遞給他一把黑傘:“小同學,雨大,這大晚上的也别在外面溜達了,趕緊回家吧。”
雨大,敲在傘面上哐哐響,他說話幾乎都是用喊的。
郁燃垂眸看着那把傘。
“謝謝。”他沒有拒絕。
司機又匆匆離開,這次是真的走了,一直到車身徹底消失在雨幕中,郁燃才收回視線。
在前一瞬,他确實情緒激昂,重生的竊喜、眼睛和雙腿失而複得的興奮、還有無邊無際的恨。
情緒的巨浪将他席卷,郁燃整個世界都是恍然的,除了讓淩家人不得好死之外,再無任何想法。
但這場隻要司機再晚兩秒踩下刹車就能再次剝奪他生命的意外,瞬間讓他冷靜下來。
重生來之不易,他是要報仇,但他也要未來。
郁燃低頭,看着緊握在掌心的匕首,而後閉上了眼睛。
他一動不動地在暴雨中站了許久,看似單薄的肩膀,并沒有被雨水擊垮分毫。
挺直的背脊,不被風雨撼動。
郁燃睜開眼,目光在街邊搜索着,走進了一家即将打烊的甜品店。
問店員要了根蠟燭,他拿着打包好的蛋糕,又敲開小巷裡殡葬店的門,買了許多紙錢。
拿着這些東西他在寂靜的雨夜裡,緩慢又堅定地走向了記憶中的淩家。
熟悉的别墅沉默地矗立在暴雨中,郁燃在外站了很久,靜靜注視着這個承載了他短暫人生全部時間的地方。
而後他握着刀,在别墅區的草叢中搜索起來。
雨水刷刷,郁燃拎着一串的死老鼠和蛋糕,邁入别墅。
閃電劃過,郁燃的腳步停在通往地下室的台階入口處。
轟隆一聲雷響,他的身影從原地消失。
踏下這段台階,連夜色下那點好似水墨一樣的光也沒有了。
隻有濃稠到化不開的黑。
以及郁燃帶着水聲的腳步聲。
突然,漆黑的地下室亮起一簇火光。
郁燃站在地下室中央,點上了蛋糕上的蠟燭。
火苗舔舐着他的臉,映照在那雙茶色的瞳孔上,烨烨生輝。
郁燃捧着蛋糕,任由蠟燭燒到最後,化成一團蠟油凝固在奶油上。
他手掌傾斜,蛋糕滑落,直直砸在地上。
白的奶油,紅的蠟,泥濘一團,像血,又像腦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