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後,好像二人的緣便就此盡了。
他們依然沒有互相的聯系方式,相逢不靠約定,全憑巧遇。
零零散散的交集依然有,左右不過那一兩句。
譬如那些帶着露水的清晨,盛願禮貌的喚一聲“舅舅好”,先生會報以淺笑,而後踏出莊園。
他目送他駕車離開,再見面或許是晚上,亦或者是次日清晨。
先生經常會出差,有時,在盛願毫無發覺的時候,便與他相隔了一整個大洋。
先生不在的時間,盛願便一如既往的配音和畫畫,或是獨自漫步在偌大的莊園,像誤闖仙境的愛麗絲。
大多數時候,他會把畫架搬到室外,立在花園前的鵝卵石小路上,畫鸢尾、繡球、鈴蘭……
園丁見小少爺時常來光顧,一坐就是半天,不甚熟練和他比劃手語:“總畫那些花,不膩嗎?”
盛願笑道:“不會膩的,一日不見,你種的花就千變萬化,我可不能錯過。”
園丁日日與花作伴,不懂什麼是千變萬化。隻覺得,那應該是誇獎。
某日,園丁指着花園裡一處新開墾的良田,問他:“您覺得在這裡種什麼好?”
盛願停下手中畫筆,不假思索:“玫瑰。”
至于為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次日,園丁早早去了花圃,抱回一捧新鮮的玫瑰花苗,站在花園裡等他。
他說,那片田是先生留給小少爺的。
盛願從未擁有過這麼大一片可以種花的田。
他幻想他的新家一定要有一個可以種花的陽台,而這片田,足足有十幾個陽台那麼大。
他一時間犯難,不知道該從哪裡種起。
牧霄奪邁步踏進花園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光景——
盛願的袖子撸到腋窩,蹲在田裡熱火朝天的幹活,一手扶着花苗,另一隻手揮舞小鏟子填土。
熟練得根本不像初學者,倒像是在地裡摸爬滾打了三年,渾身髒得像在泥地裡滾了幾遭。
盛願的小狗更是髒得不像話,壓根看不出原本的顔色,活像個小泥團。
那小東西不知疲倦的在主人身邊搗亂,用鼻子拱土,小爪子把剛栽好的花苗刨出來,被玫瑰花刺到了又委屈的嘤嘤叫喚。
先生看得直蹙眉。
他不常來花園,那些漂亮的花兒看見這張生面孔,也覺得疑惑。
盛願背對他,一邊埋頭幹活,一邊絮絮叨叨的給園丁講故事。
園丁沒大他幾歲,但沒怎麼上過學,拿着剪刀修剪玫瑰苗,支起耳朵聽得全神貫注。
牧霄奪閑散的倚靠憑欄,安靜聽了會兒,在他清冽的嗓音中捕捉到“克裡斯汀”、“面具”、“男爵”這幾個詞,意識到,原來他講的是《歌劇魅影》。
或許《小王子》會更加應景。
牧霄奪理所當然的想:講故事的人不就是個正在種玫瑰的小王子麼。
“先生……”園丁看見他壓低腳步聲走近,忙起身問好。
牧霄奪掃來一眼,示意他安靜。
高大的影子旋即壓下來,牧霄奪單膝半跪在盛願身後,手指夾起一支含着露水的玫瑰。
咬咬見到他,立刻興奮地蹦蹦跳跳湊過來,連舔他的小舌頭上都沾着土。
他摸了摸髒兮兮的小狗頭,壓低聲音恐吓它:“髒的不能要了。”
粗略看兩遍園丁的手法,牧霄奪便學會了如何修枝。
他将玫瑰多餘的枝葉和弱根修剪掉,在盛願頭也不回的向後伸手時,遞給他。
一個送,一個接,短暫的觸碰牽起微弱癢意。
少年不經意,他不動聲色。
拂面的春光裡,天是水波藍。
他聽着少年和煦的聲音,以及用标準的英式腔調脫口而出的歌劇經典台詞,不由自主的被他口中濃墨重彩的愛恨情仇所吸引。
一時間,好像連風都慢了下來。
“What raging fire shall flood the soul?
什麼樣的烈火才能吞噬靈魂?
What rich desire unlocks its door?
多強烈的欲望才能敞開心扉?
What sweet seduction lies before us.
甜蜜的誘惑就在前面等我們。
Past the point of no return,the final threshold,what warm, unspoken secrets will we learn?
已經踏上不歸路,這最終的門檻,是什麼樣的溫暖與未知的秘密?
Beyond the point of no return.
在不歸路的盡頭等我們。”*
不知不覺,玫瑰鋪滿了整片花田,入目一片盎然綠意。
牧霄奪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那雙眼帶着一成不變的疏離感,慢慢流轉到他身上。
從始至終,盛願都沒有發現自己。
他沒有去刻意隐藏,隻能說這是場恰到好處的單方面邂逅,反倒不該被戳破。
玫瑰還剩三兩枝,他不再久留,旋踵離開,走時囑咐園丁:“不要告訴他我來過。”
這天,他用一片荒蕪的田,換來一個免費的故事,以及幾個月之後繁榮的玫瑰園。
奸詐的商人從來不覺得虧心。
牧霄奪走出花園,下意識去摸煙,忽然瞥見指尖染上了幾道酒紅的汁液,鼻尖若有似無萦繞着淺淡的花香。
他頓了下,放下煙。
郁郁蔥蔥的木繡球遮蔽了他的身影,他無意中聽見盛願問園丁:“這片玫瑰開花,需要多長時間?”
園丁比劃了個手勢:“大概六個月,或者來年春天。”
“要那麼久啊。”
他站在樹後,聽見盛願說:“可惜,我看不到了。”
-
半月時光轉瞬即逝。
這天,從午後開始,傭人們便步履匆匆,忙着到處妝點壹号公館,素來公務繁忙的先生也罕見的整日逗留在莊園裡。
回廊下,兩人一前一後在走,身邊不時有白鴿掠過。
牧霄奪身着筆挺西裝,依然是一身濃墨重塗的黑,背影端正舒展,時而側目看向盛願,無聲催促他緊跟兩步。
“舅舅,是有什麼慶祝的事嗎?”
盛願抱着咬咬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進了主宅,還在好奇的四處張望,好像第一天住進來似的。
牧霄奪不言不語,回身,示意他伸出手。
盛願聽話照做,攤開手心,手上忽然多了一個精緻的小盒子。
他詫異的打開蓋子,眼底瞬間蕩漾起小巧的瑩光。
暗沉的絨布上躺着一副嶄新的助聽器,宛如月光的玉白色靜靜地在它身上流淌。
他蓦地想起了那件已經破碎的月牙船。
見盛願呆立在原地,不出聲也不眨眼,牧霄奪還以為他又在覺得難為情。
于是,他邁步過去,從盒中拾起那枚小巧的零件。
下一刻,他們之間的距離沒有預兆的縮近。
這距離太近,比越界更甚,似乎連呼吸都湮沒在對方的領地中。
盛願聞到舅舅身上一如既往的冷香,似冷杉,似煙草,令他的衣襟也沾染上一點澀。
“我在花園裡種了很多玫瑰,您去看過了嗎?”
盛願抱着小狗,和它一起在男人的臂彎裡擡頭,兩雙濕漉漉的眸子如出一轍的盯着他看,像是審訊。
牧霄奪頂着巨大的壓力垂眸,沉聲應了一聲。
幸好他先前去看過,答複的話也不違心,不然非得敗在這小孩兒充滿依賴的眼神裡。
他動作輕柔的撥弄盛願的鬓角,把略長的發絲绾在耳後,然後将助聽器挂在那個悄悄露出點紅的耳朵上。
做完這些,他退後一步,姿态懶散的向後倚靠。
那與生俱來的距離感已然悄無聲息的回到他身上,好像剛剛的親近隻是錯覺。
盛願摸了摸耳尖,眸光雀躍,催促他:“舅舅,和我說話。”
牧霄奪如他願,溫熱的指腹揉了下盛願的耳垂,嗓音低沉磁性的喚道:“阿願。”
是他無比期待的粵語。
“嗯!”盛願笑起來,眉眼微彎,明眸皓齒。
這一句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盛願變着法的纏着舅舅想讓他再多說幾句。
牧霄奪拿他簡直沒轍,隻好在他手心中又放下一件禮物,暫時分走他的注意力。
“給咬咬的。”他說。
咬咬的禮物是一個帶着小輪子、伸縮自如的輕材料假肢。
盛願驚喜得說不出話,比自己收到禮物還開心,他從來沒想過舅舅竟然會在意一隻殘疾的小狗。
他忙蹲下來,給咬咬安上假肢。
小狗本來就歡騰,加上這個小輪子,跑起來像飛,這下去偷吃鴿子的面包溜得也更快了。
盛願揮着咬咬的兩隻前爪,笑着說:“謝謝舅舅。”
“汪!”
牧霄奪應得輕飄。
驚喜之餘,一股莫名的悲涼忽然狠蟄了下盛願,令他心跳空了一瞬。
——他能聽見聲音了,這也意味着他該離開壹号公館了。
“舅舅,您等我一下。”他撂下這句話,飛快跑回自己的房間。
盛願從出租屋帶過來的東西不多,很多日常用品管家早就已經為他備好。
他拉開衣櫃門,裡面赫然躺着兩件不屬于他的衣物——一件大衣,一件西裝。
他都不嫌沉的帶了過來,想着離開時要一并還給舅舅。
盛願回到樓下時,已經沒了剛才的興奮頭。
牧霄奪此刻閑散的半靠軟椅,微眯着黑眸望向這邊,看他慢吞吞朝自己走過來。
他看見搭在盛願臂彎的兩件外衣,眉心微蹙了下,晦澀不清的目光停留在那人臉上。
他沒接,手中把玩着一支煙卻沒抽,依然雲淡風輕的說:“還以為我們阿願也給舅舅準備了驚喜。”接着“嗯”了一聲:“喜沒見着,驚倒是有。”
盛願忽然發現,從這句話開始,舅舅就不再講粵語了。
他嗫嚅着唇,聲音堵在嗓子眼。
牧霄奪掀開窄薄的眼皮瞥他一眼,沉吟片刻,伸手去拿衣服,卻不成想他抱得很緊,一副不想還的架勢。
“盛小願,還就要有還的氣度。”他語氣幾分不善。
盛願自知理虧,這樣拿得起放得下的氣度他确實沒有。茨戈薇的玫瑰是,月牙船是,這兩件外套也是,他總是别扭的與一些東西藕斷絲連着。
他埋着頭悶悶的說:“嗯……您就留一件給我吧……”
這話倒像是他吝啬了。
牧霄奪好整以暇向後仰了仰,颔首道:“你選。”
其實哪件都不想還,盛願遲疑不決,半晌才溫溫吞吞的說:“大衣留給我……舅舅把這件西裝拿回去吧,還能湊成一套。”
牧霄奪被小朋友不合時宜的貼心弄得沒脾氣,也沒了逗弄他的心思。
他指間銜着一支沒點燃的香煙,用煙嘴挑撥開盛願的額發,指端若即若離擦過耳垂。
這動作很輕佻,帶幾分與生俱來的寡淡。
他說:“不和你搶,衣帽間的衣服你随便挑,剩一套讓舅舅明天上班有衣服穿就行。”
“那……我就不還啦?”盛願莞爾,翹着尾音問他,表面乖巧,實則心裡暗喜。
“随你。”他慣會哄人。
暮色将盡,室内室外皆是昏昧,兩個人的影子投落在地上,被晚風吹得親昵纏黏。
牧霄奪背對暮光,在這個平等映襯他們側臉的夕陽中,微微傾身,紳士的朝對方做出邀請的手勢。
“盛願先生,正式邀請您。”他說,姿态猶如矜貴的貴族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