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钰雪拽住白森的衣袖,白森甩了甩袖口,她沒有撒手,白森遂用上些力氣,她的手還是抓在原處。
白森擡眼看過去,不解地道:“怎麼了?”
陳钰雪輕搖了下頭,小聲說:“白捕快,那可是首禁詩。”
白森沒多想,随口回道:“我知道那是禁詩。”
“白捕快,”陳钰雪眼角縮了縮,鄭重道,“那是不得傳布,不得謄寫的禁詩。”
一抹火光閃入眼角,白森立時醒悟。
徐萬鈞的死亡與駱賓王的詩句竟是天衣無縫般的契合,對此,坐在一旁靜聽白森分析案情的陳钰雪定然是想到了,她知道白森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詩是哪一首。
但那是絕不能流傳的禁詩,牽涉到六年前參與揚州叛亂的罪臣,若是讓外人知道有人在鴻清棋院中以謀殺這樣極端手段重現一首禁詩,整個棋院,乃至全容州怕是都要被翻個天。
要知道,武聖人尚為皇太後時便将李氏子嗣架空于朝政之外,上月,廢除了先帝之後,她在神都舉辦登基大典,以一介女流之身自立為帝,自始皇帝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出現一位執掌天下的女帝,她心理上最柔弱的軟肋必然是憂心自己改朝稱帝有違祖制綱常,奪取夫家的江山更是違背人理。
這甚至都不需要旁人說,女帝自己難免也會質疑自己。
于是,如今大周各地都争先恐後的将當地發生的祥瑞吉兆上報到神都,以令女帝寬心,讓女帝認定自己得國繼位都是順應天命,并無半分不妥。
在這個時候,誰越能讓女帝相信自己得國極正,誰就越能讨女帝的歡心。
偏巧,在容州地界内發生了一起詭異的兇案,其中種種都對應了一位力圖匡扶李氏的叛臣筆下的詩句,有如此大兇之兆現世,不明擺着是給女帝添堵嗎?此事若是宣揚開來,不知有多少人要掉腦袋。
說不定,負責查辦此案的靜海縣衙門裡誰都跑不掉。
武聖人任用酷吏,以殘酷手段打擊異己,為了皇位不惜濫殺無辜,這可都是記載于正統史書中的史實。白森輕拍腦門,恨自己怎麼早沒想到。
殺害徐萬鈞的兇手,無論動機是什麼,其将這起兇殺案與駱賓王的詩句聯系起來,目的極有可能是要在容州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屆時,無論是嶺南道官府還是從神都來的酷吏,必定都忙着清洗與此有關的官員或知情者,誰是殺害徐萬鈞的真兇反而不那麼重要了。
先把水攪渾,從而更容易趁亂脫身,或許這便是兇手的計謀。
白森看了一眼陳钰雪,朝她感激地揚了揚嘴角。
孫利看兩個女子在那裡小聲嘀咕,不滿地道:“有什麼話就說出來,不用躲躲藏藏的。”
白森回過頭,孫利一雙急切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這一刻,白森倒有些緊張了。
她告訴孫利,兇手以一種異于常理的手段殺害他視作親侄的徐萬鈞,意在以殺人的方式寫一首詩,孫利好不容易聽進去了,現下又不能把那首禁詩告訴他。
孫利見白森沉默,迫切地問道:“白捕快,你且說,是什麼詩?”
“兇手的行為怪異,但也不是無迹可尋,”白森想說些别的,把孫利的注意轉移開去,“比如說,我斷定……”
“我問你,是什麼詩?”孫利沒有松口。
攔住孫利的陸煥也回過頭,沒說什麼,凝起目光看着白森。
已經把話說到這兒了,孫利他們也不是好糊弄的,若不給出個令他們心服口服的說法,今夜怕是走不出這林子,可是,那首禁詩一旦被容州軍的人知道,再傳到徐耀那裡去,接下來将會發生什麼,隻怕十個白森和十個陸煥加起來都收不了場。
白森鬓角急出熱汗,她張了張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說啊!什麼詩?”孫利頂着陸煥的手臂,硬是往前挪了半步。
白森硬起頭皮,打算再多說些與禁詩無關的話,這時,卻聽身旁傳來清朗的吟詩聲。
“白羽若雪随風起,血掌踏浪登濤山。仰天長歌詠滄海,振翅淩雲俯星河。”陳钰雪不慌不忙的念完詩,看向白森,問道,“白捕快,你要說的,是這首詩麼?”
白森從未聽說過這詩,她剛要開口,陳钰雪馬上道:“當年魏武帝在銅雀台舉辦滄海詩會,建安的楊恒清臨場獻詩,這首《鴻鹄歌》,便是楊恒清所作,白捕快,我猜你要說的詩,一定是這首了。”
白森在她的文學知識庫裡無論怎麼找,都想不起三國時還有個叫楊恒清的建安詩人,她瞥了一眼陳钰雪,見她一雙杏眼中火光流轉,白森即刻了然。
曹孟德有沒有在銅雀台舉行過滄海詩會她不知道,但她可以确定,根本就沒有什麼楊恒清,更沒有《鴻鹄歌》,這首七律詩,不過是陳钰雪臨場發揮,現作的。
孫利和他手下的兵士出身行伍,天天與刀槍作伴,在詩歌這種文雅之物上不一定有多高的造詣,陳钰雪賭的,就是他們不知道三國史上是不是真有楊恒清和《鴻鹄歌》。
“白羽若雪什麼起……什麼什麼登濤山……”孫利試着重念陳钰雪的詩,最後敗下陣來,隻得向陳钰雪求助,“這位姑娘,剛才那詩,還請你再念一遍。”
陳钰雪把她的詩重複了一遍,這一次她放緩語速,每一句詩之間都要停頓片刻,目光有意無意的往白森那裡掃過。
白森明白,陳钰雪是在讓她把這首詩快速記下來。
孫利聽陳钰雪念完詩,沉吟片刻,并未發覺有何不妥。白森和陳钰雪相視一眼,兩人都微微松了口氣。
還好帶她一起來了。白森心裡慶幸,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一個時辰前,陳钰雪執意要跟來,她明明是抗拒的。
白森不禁有些羞愧,陳钰雪派上用場時,便慶幸她在身旁,用不上她時,卻又嫌棄她是個累贅。
陳钰雪不知白森心底思緒,隻是看着她,對她鼓勵地笑笑。
“白捕快,你說萬鈞的死跟這首詩有關,還請你詳細說說。”孫利說,口吻中已沒了剛才的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