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今安想試着找一找被陳老太所殺之人的共同之處,也就是當年那個江家上門女婿和牛七的共通點。
重返日拂城,顧今安在城門口遇見了幾戶正搬離此城的人家,馬車拉着家中辎重,人員皆是滿臉愁雲。
城中街道更顯空曠,氣氛更是壓抑。
衙門在公告欄貼出告示,公布牛七之死皆系鬼所為。
官府撂手不管。
“大人大人!”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呼喚。
顧今安行在小巷,沒有意識到這是在喊他,直到一位頭發雪白的耄耋老人拉住了他的袖子。
“禦鬼師大人!”老妪拄着拐杖就要行禮。
顧今安怔了一瞬,趕緊扶住她,“不是‘大人’——老人家有何事?”
“大人大人!您是天地官,您幫幫婉姐!”老妪抓着顧今安的袖子不放,一雙渾濁的眼睛滿是急切。
時間帶走青春,淡化記憶,或許她對禦鬼師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六年前,甚至更早。來來往往的人,斷斷續續的回憶,隻有衰老始終如一。
“‘婉姐’是哪位?”顧今安問道。
“陳婉阿姐啊!”
是指陳老太?
“我昨晚見到她了,她來找我,同生前一樣,同她年輕時一樣,她拉着我的手什麼都不說,她隻是哭,她什麼都沒說,她命苦啊,什麼也沒說,沒說……您幫幫她吧?請求大人幫幫她!”老妪越說越激動,面上的皺紋越發深刻,揪着顧今安袖子的枯手開始顫抖起來。
“老人家先冷靜。”顧今安扶着她生怕她摔了。
老妪的嘴唇開始哆嗦,“她不是壞人,她很好的,她平生最恨無情無義之人,她是好人,是善良人,她怎會這般不幸……”
“您是禦鬼師,您一定有法子幫她!她生前就不幸,做鬼也要哭……拉着我哭……您幫幫她!大人啊!”
“娘!”一個中年男子從屋裡出來見到這一幕,上前來拉過老人,面露不悅,“娘!禦鬼師早沒落了,沒有什麼‘大人’了!您别被那群招搖撞騙的神棍給騙了!咱别管别人的閑事了,回屋吧。”
男子瞪了顧今安一眼,扶着老妪往回走。
老妪被兒子拉着還頻頻回頭,呢喃着:“大人幫幫她,幫幫她……”
“砰!”重重的關門聲隔斷了人語。
小巷又恢複了陰冷靜谧,破敗生藓的老牆擠出一條偪仄崎岖的小道,顧今安收回目光,背着劍繼續朝前走去。
天色陰沉,兩旁建築高大遮天蔽日,小道的盡頭隻有一絲微光,他腰間挂着的破爛八卦羅盤晃晃悠悠,失去原有的作用,隻是一個倔強的符号。
顧今安邊走邊思忖着老妪的話。
陳老太全名陳婉。生前很不幸。老妪說她“最恨薄情寡義之人”……
薄情寡義之人。
——那日命案現場不是有人說死去的牛七是個并不如何的人嗎?有負妻兒。
那麼之前死的那個江家贅婿又如何?既然是入贅的,不至于敢對妻兒不好吧?
現下江家已經搬走了,根本無處可問。
事實證明,顧今安多慮了——
“江家啊!”虎背熊腰的大娘一邊嗑瓜子一邊回答顧今安,厚厚的嘴唇還挺靈活,嗑瓜子說話兩不誤,“我知道啊!我們都知道啊!誰不知道?”
“是啊!”坐在旁邊的大娘附和道,“城裡人盡皆知。”
“江家姑娘是個殘疾,天生無手,生活難以自理,她父母很疼女兒的,就想着給她招個贅婿。”
“江家的條件,有些小錢,但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能招到什麼金龜婿。”
“是啊,招到的還是個鳏夫。”
兩位大娘一唱一和。
“聽說是□□他還了賭債他才願意入贅的吧?”大娘又嗑了一口瓜子。
“正是!就是因為那渾小子成日賭博,把家敗光了,他原來的媳婦才自盡的呢。”
“哎……好在沒孩子,不然苦了孩子啰!”
“江家父母讓他入贅後就不許進賭場了。”
“結果他就在來江家的路上,遇到了陳老太,然後就……”大娘拿着瓜子殼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表示被殺了。
“哎……就這樣呗,江家吓得連夜搬走了。”
“——你問這個做甚?你要除掉那個……陳嗎?”大娘問顧今安,聲音越來越小,心頭還是很忌諱。
“是。”顧今安就毫不避諱了。
“哎!别了,别攪合,之前便吓跑了個禦鬼師。”大娘撇着嘴,揮揮手。
“孩子,你有沒有想過做些别的——不做禦鬼師營生了?”另一個大娘打量着顧今安。
“這個……并未。”顧今安提了提肩頭的劍帶。
“哎……可惜了,還想着你能同我閨女……”大娘歎息。
*
顧今安辭别了兩位大娘。
如此看來,江家贅婿和牛七似乎都是有負妻兒之人。是因為這個嗎?
陳婉生前情路确實坎坷,還需要去烏城探望孩子,所以,她對負心漢深惡痛絕,懷着殺心?
顧今安行于城中,城裡又死了第二個人,人心惶惶的,城中百姓之前覺得繞着陳老太走就好,現下也害怕起來了,保不齊那日被害的就是自己呢?這誰說得準。
看到禦鬼師不免也要權衡一下,是這個俊美的禦鬼師可怕,還是殺了兩個人的陳老太可怕。
顧今安也因此零零散散從城裡人口中得知了些許關于陳婉的事——同昨日客棧老闆講的大差不差。
但還是缺了什麼。
顧今安與鬼為謀十多載,最是清楚,若單單如此似乎并不足以讓陳老太成為厲鬼。
厲鬼者,多成形于屠城滅族的滔天怨「念」。
所以,那個青樓的火。該是陳婉放的吧。
在紙醉金迷的深夜,一把大火,逃命都來不及,她怎會還帶着收拾妥帖的身外之物?恐怕是早有預謀。
她放火害死了整個青樓裡的人,這個怨「念」勉強夠了。
可烏城的孩子、鐘家富商的死、與之結親的乞丐同她又有何淵源?
此時已是人定,估摸着時間,顧今安準備去會會陳老太了。
今夜的霧比那日城中的還要濃,夜色同霧氣一道彌漫在惶惶不安的樓宇之間,各家雕窗皆瞌目自保,對黑暗裡的秘密不聞、不問、不視。
街道冷冷清清,幾盞孤燈偶爾瞥一眼同樣孤身的來客。
顧今安把涼透的手攥拳放在嘴邊呵了一口熱氣,前路被霧氣包圍,他走得很慢。
拐過一個彎就是陳老太的面鋪了,顧今安側頭看去……
空蕩蕩。
陳老太不見了。
一盞孤火撥開夜色和霧氣,在它的下方,隻有一個空蕩蕩的大棚。
她今日為何沒出現?
按城中人說的“時常有人碰見”,所以她并不是每夜都會出現在這裡擺攤?
不對。
白日裡這裡連大棚都沒有的。這大棚也是陳老太的。
所以隻是陳老太不在這裡,并不是她沒有出現。
那她撇下面鋪去哪兒了?
顧今安思忖着,猛地看到那個大棚頂上亮起了無數雙眼睛,像野獸反光的獸瞳,透過夜色冷冷注視着他,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是什麼?
顧今安緩緩靠近,他發現那個大棚頂部爬滿了各種各樣畸形的惡鬼!潰爛的皮膚,扭曲的面容,一個疊着一個,姿态扭曲,能有數百隻!
一雙雙陰冷的眼睛緊緊盯着他。
這些鬼一直在上面嗎?那日他吃面的時候也在頂棚上?
一回想有些惡寒。
它們并非很厲害的鬼,也隻是趴在大棚上,沒有要攻擊他的意思。
隻是為何要趴在陳老太面鋪頂棚上?
顧今安突然想起客棧掌櫃提到,陳婉是被大棚砸死的。
是這些鬼幹的嗎?
這些鬼不是帶有殺戮氣息的鬼,并不會害人,顧今安決定先不管他們,關鍵是陳老太去哪兒了?
他正在在想着,一回頭就對上了一張慘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