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的牢房蜿蜒在一片昏暗的燭光裡,汗臭、腳臭、糞尿臭刺鼻,混合黴味,比豬圈羊窩有過之而無不及。
火光搖曳,映照出一間間鐵栅欄後面關着的野獸——殺人放火之徒、燒殺搶奪之輩、奸淫擄掠之流。
離經叛道,蔑視世間禮法。
腳鐐手鐐與鐵門铿锵碰撞,他們蓬頭垢面,形貌鄙陋,眼睛閃着嗜血罪惡的光。他們在大聲叫喊,罵出粗鄙之語。
獄吏一路走一路呵斥他們,兩方憤怒之聲混雜一室。
在顧今安的眼裡,這裡還盤桓這無數怨恨的鬼影,在蠶食着害他們之人的魂魄。
顧今安被押着粗暴地扔進了間空牢籠。獄卒咒罵他幾句落上鎖離去,罪囚的叫罵聲随着他們的行迹此起彼伏。
“當!”顧今安隔壁的刑徒猛地趴在了他們之間的鐵欄上,手腕的鐐铐撞擊到鐵欄杆上發出巨大響聲。
這人瘦骨如柴,滿身污垢,瞪大的眼睛閃爍着瘋癫的意味,他裂開嘴大笑起來,牙齒發黃帶黑殘缺不全。
“哈哈哈哈哈哈!又來了個禦鬼師!上月他們方才打死兩個!又來一個!哈哈哈哈哈哈!又要被打死!”
他伸出手指着顧今安,裂口的指甲縫裡全是污泥,“落到這牢籠,禦鬼師就不是人了!你會被打死的!會被打死!哈哈哈哈哈哈!你會被打死!打死!”
顧今安沒有理他,拖着腳鐐坐到了角落裡髒兮兮的硬床上,喘了口氣。
“你已經被打了吧!你已經被打了!哈哈哈哈哈哈!被打了!”那人還指着他發瘋,“被打得不輕!快死了快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怎麼進來的?”另一邊的罪囚用蒼老的聲音問詢顧今安,滿頭白發結滿污垢,蓬亂地遮住半張燒毀的臉,完好的另一半臉布滿滄桑皺紋,眼皮耷拉幾乎看不清他混沌的眼珠。此人雖蓬頭曆齒但至少看起來情緒稍微正常。
“被冤枉。”顧今安答道。
那老罪囚笑起來,笑聲嘶啞,“好巧,我也是被冤枉,這裡所有人都是被冤枉的!”
看來也沒多正常。
顧今安頭疲憊地靠着牆,對他的調侃并無愠意,側着臉看着他,“你不像被冤枉。”
“你怎知道?”那罪囚用那隻渾濁發白的眼睛看着他,因為燒傷他那半張嘴閉不上,露出牙齒和牙龈,完好的另一半嘴卻在笑着,那模樣像個惡鬼。
“他們說的。”
“他們?”
顧今安擡手指了指某處,手鐐叮當作響。
老罪囚看向他指的地方——空無一物。
他大笑出聲,“你們禦鬼師殺人無數倒與我投緣,若要說身後有什麼腌臜之物,你們怕是比我多得多!我今年越古稀,一把老骨頭,若真有你說的那玄乎的東西我豈會活至今日?更何況身陷這囹圄已三十餘年,日複一日,相安無事,你也不必唬我。”
“是,你為何還活着?”顧今安認真疑惑起來。
“你說什麼?!”老罪囚被他這冒犯的一問問得怒上心頭。
顧今安不溫不火繼續道:“他們托我告知與你——他們四人被你拐賣至外地,被你虐殺,慘死他鄉,追你至此必要你不得好死。”
顧今安轉述完話後頓覺疑惑。四人?這裡不是隻有三“人”嗎?
——三個面色蒼白的“人”站在老罪囚牢籠的角落裡。
一個女子被割了舌頭,卸了下巴,一張嘴閉不上一直在淌血,流得衣襟浸濕了一大片;另一個女子被掏了眼珠子,一雙眼窩空蕩蕩全是血,血趟過蒼白的臉頰;還有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被開膛破肚,腸子從肚子拖到地上,正被沒有眼珠的女人牽着。
老罪囚聞言收斂了神色,坐起身,他那半張被頭發遮住的臉完全露了出來,皮膚縱橫崎岖無一處完好,那半邊眼睛被融化的皮膚封住,估計是不能視物了。
他再次看回顧今安所指的那個方向,他依舊什麼也沒看見,但一個初次見面的人對他說出這般話,事态确實不對勁兒了。
顧今安坐在陰影裡,看不清他的臉,清洌嗓音平靜地轉述:“他們說——從岐州跨過浚江至贶城,遠渡三萬餘裡,有家難歸,淪為玩物,受盡非人虐待,埋骨荒原,此痛必加倍奉還,夢中夢外必讓你不得安甯,食你肉骨、啖你魂魄,讓你感受挖眼割舌之痛,開膛破肚之殇。待你行刑死去,必撕扯你的魂魄令你永墜地獄不得輪回。”
這清朗好聽的聲音卻讓人聽得頭皮發麻。
老罪囚越聽臉色越是慘白,最終倉皇失措,蒼老沙啞的聲音也變得尖銳起來,“什麼……不是說不會再來了嗎!死…死後……地獄……怎會如此?不可能不可能!我有護身符,那個禦鬼師說他已然收了陳婉,陳婉斷不會再……他從未提及還有其他鬼……”
陳婉?陳老太?
顧今安一怔。
陳老太也和這個老囚徒有淵源?
所以,第四個“人”是陳婉?
老罪囚頓時失了神智,顧今安都說對了,他都知道了!那肯定是真的!是真的!他身後跟着“那四個人”。有什麼東西超出了他的預想,脫離了掌控,他驚恐萬狀地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
鐵欄外的火把火勢頓時暴起!迅猛地撲騰着,光影撕拉變換。
三個鬼影咧嘴笑了。
“你是禦鬼師,幫我!鬼…鬼在哪兒?不得輪回…不可能!你說四個……我知道我知道!是他們!是他們!有陳婉……他們都守着我等着我死!不是說有護身符就萬無一失了嗎!”老罪囚蒼老可怖的臉爬上了近乎扭曲的惶恐,胸膛劇烈起伏,他粗糙的手摸到自己胸前,似乎衣服下正是他所謂的護身符。
護身符……顧今安突然想到了牛七屍體上的護身符。
“可以給我看看你那護身符嗎?”他鬼使神差地問道。
“你要幫我?當然…當然!”
老罪囚腿腳不利索,幾乎是撲到他們之間的鐵欄旁的,兩手抓着鐵欄杆穩住身形,又顫巍巍地撈出了那個貼身挂在他脖子上的護身符,渾濁的獨眼求救地看着顧今安,“可以給你看,隻要你幫我……救我……把他們趕走把他們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