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半,胥城高新産業園的街道上已塞滿了上班族的車輛。
章彌真駕駛着自己的理想拐進了熟悉的東海日報數字媒體中心大樓的地下停車場,在車位上停穩,她斜挎運動單肩包,踩着雪白的闆鞋走下車來。淡灰色的西服套裝,内搭一件簡單的白襯衫,長卷發披散在肩頭。
今天她沒戴隐形眼鏡,戴了一副無邊眼鏡,鏡片後的雙眼眼底發青,布滿血絲。
她腳步飛快地趕電梯,打卡,進入了辦公區。半路上遇着打掃衛生的清潔工梅姐跟她打招呼:
“這麼早啊真老闆?”
“真老闆”是她在數媒中心的外号,她素來雷厲風行,能扛事兒能擔責,敢想敢幹,手下工作室的業績也總是最好的,大家心甘情願跟她做事,故而得名。
“梅姐早。”章彌真簡略打了聲招呼,就往她們工作室所在的B區而去。
梅姐有些詫異地多看了她一眼,心道真老闆好像今天心情不大好,往日裡她都會和自己多聊幾句的。
章彌真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她的辦公室套在大辦公室的内間,大辦公室有4個工作台,分屬她手底下的四位幹将。
穿過大辦公室時,她本以為自己第一個到,結果突然從角落的沙發裡蹦起來一個人,喊了她一聲:
“姐?你怎麼這麼早啊?”
章彌真吓了一跳,定睛一瞧,發現居然是孫影。孫影是工作室的數據分析師兼新媒體運營,26歲的女孩,戴着厚厚的眼鏡,個子不高,長相乖巧,但做數據可視化非常厲害。
“小影?你怎麼回事,昨天沒回去?”章彌真道。
“嗯……昨天有個數據錯了,緊急加班改到了晚上十點多,懶得回家了。”孫影揉了揉眼睛,站起身來,戴上了眼鏡。
“還是二季度經濟狀況的那篇稿子,改了多少回了,羅大嘴他們組搞數據不行啊……”章彌真蹙着眉頭嘟囔了一句。
“嗨……”孫影打着呵欠撓了撓頭發。
“快洗漱去,我讓吳媽給咱帶早餐了,一會兒就到了。”章彌真說着就背着包往自己辦公室去。
她将包甩在身後的沙發上,仰倒在自己的辦公椅上,望着辦公室的天花闆吊頂,隻感覺眼前一陣眩暈。閉上眼,溢滿大腦的雜亂思緒冒頭。
伴随着智能手機的普及,傳統媒體為了不被徹底淘汰,絕大部分都已自我革新,跑步進入了數字媒體時代。東海日報本來是華東地區最權威的地方性大報,也是第一批自我革新的官媒。
數媒中心就是大概10年前落成的,章彌真入職後在這裡上班也滿6年了。
幹媒體這個行當,加班是家常便飯,但凡有突發事件,不論人在天南海北,都得原地加班。所以辦公室裡會出現床和沙發,也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絕大部分員工在公司都有全套家當,換洗物品一應俱全。
數媒中心的7樓是健身中心,有浴室,6樓是食堂,從早上6點供應到晚上11點,為員工加班提供了充足的條件,如果是單身員工,甚至連租房的必要都沒有了。
數媒中心分了好幾個工作組,每個工作組都有個牽頭人,是業内有些名頭的大媒體人,各有所長,各自負責幾個細分領域的報道。
章彌真有美國留學背景,同時還在中東待過三年時間,流利掌握英語、法語和阿拉伯語,追蹤過叙利亞2011年~2015年的内戰長達3年時間。6年前她離開央媒,被東海傳媒集團高薪挖角,她牽頭的工作室專門負責國際局勢專題,同時應她的要求,東海日報會将國内重大刑事案件的專題報道權優先給她。
其實讓章彌真真正在業内名聲大噪的長篇報道,正是刑事案件專題。5年前,她剛回國沒多久,就膽大包天地深入虎穴,報道了一起特大涉黑拐賣案,先于警察一步揭開了罪惡一角。從此以後,她被不少人視作媒體尖刀,也被警方當成了洪水猛獸,她和很多警方高層都很熟,所有人都對她很客氣,逢年過節還會收到公關送禮。
不過章彌真主動與官方保持着距離,免得被人說是被收編了。
這兩年她們日子也不算好過,自媒體崛起,發聲的渠道越來越多,再加上某些同行的不良行為,媒體人普遍公信力下降,被調侃為“學新聞學”的,業内絕大部分人都悶着一口氣。
這兩年各個工作組挂牌成立了工作室,除了基礎工資還由公司發放,績效全憑個人能力。各個工作室紛紛開始帶貨、接廣告,饒是章彌真這樣不缺影響力的媒體人,也必須要分出不少精力去做這部分業務,否則她手底下的孩子們就得跟着她喝西北風了。
章彌真其實心很累,她一直想安心地做新聞,踐行入行時的初心,把真相帶給公衆。但她覺得自己好像距離真相越來越遠了,每天隻是在雜亂的資訊超市裡無頭亂撞,跟着熱賣促銷的風潮擁擠瘋搶,拿到跟别人一樣的熱銷食材,烹饪出相同的陳詞濫調。
她不想這麼做,但不這麼做就沒有流量,很快就會被淘汰,工作室一家老小全都得餓死。
好在主營的國際局勢闆塊還是挺紅火的,帶來的流量不差,暫時活下去無虞。
若想要做觸達人心的深度内容,還得是國内的刑案。可伴随着國内治理水平的上升,國内刑事大案越來越少了,她不指望能在這方面有所突破。
她隻是有一些獨屬于她的小執念,還記得自己當年揭開黑幕,帶給公衆真相時的成就感無與倫比,她很希望自己能再有一篇深度報道,不枉她做新聞這麼多年,證明她不是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
她感覺自己浮空已久,是時候該往下沉一沉了。
就在這個思變的節骨眼上,秦梓需這個家夥一頭撞進了她的視野,帶給她掀飛天靈蓋的爆炸消息。以章彌真的職業素養,其實她早就該餓虎撲食了,然而她竟然猶豫了起來。
秦梓需要她幫忙查的這件事,實在是太難查了,她如果打定主意要做,恐怕不僅是她自己,整個工作室的工作計劃都得受影響。她自己無所謂,但她不能影響别人的績效考評。
這種典型的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如果要形成一篇深度調查報告發表出來,不僅過程難熬,就連是否能向公衆發表,恐怕也得受到官方制約。昨天和秦梓需分開時,對方特意提醒自己注意保密,談話内容不能再對第三者提起。看來起碼短時間内,出于保密限制,她不可能形成公開發表的文章。
更糟糕的是如果查無果,她簡直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風險如此大,她真的該去做嗎?
她昨天回到家裡後,考慮了一個通宵,仍然遊移不定。今早之所以會這麼早到,就是因為她一夜睜眼到天亮。腦子裡不僅僅在權衡利弊,更是被秦梓需所講述的案件細節所震撼。
陳老師是她非常敬重的老師,當年她們這屆兩個重點班——三班、四班的數學都是她教,章彌真在三班,秦梓需在四班。陳老師不是班主任,但身為主課任課老師,在學生心目中分量也很重。她教數學很有一套,學生用她教的方法,解題很輕松,她甚至會提前教一些高中的内容讓學生預練。
章彌真天生偏科,她語言天賦非常高,語文、英語成績都是年級第一,寫得一手好文章,文采斐然,無人可比。但學數學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難了,好在有陳老師在,她才不算徹底跛腳走路,哪怕進了高中後數學難度陡升,有初中打下的底子,她也不發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