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個月來,祁嬴先是查案,又是押送糧草去廣信,連日奔波下,他不怎麼顯露疲态,不是天賦異禀,也不是休息的格外好。相反,這半年來,他隻有昨晚和林季擠在一起時才睡了個好覺。
因為終于把人救出來了。
半年裡,祁嬴經常一閉上眼,會夢回那片火光當中。他拼命的向前,可卻什麼都抓不住。父親走了,林季也走了,他最終連人的骸骨都沒有摸到,隻憑玉牌找到幾片殘破的遺物。剩下的,全都在火裡燒爛了。
京城還是那個京城,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離了誰都能轉。二皇子命大,從行安樓撿了半條命,卻被煙塵熏壞了身體,隻能躺在床上,說不了話動不了身,徹底成了廢人。昌武帝帶着太醫院治了大半月,全大盛的名醫都來二皇子床前走了個遍,但都沒辦法。
昌武帝這時候才死了心。
林季的折子送到刑部,一石激起千層浪,祁嬴有理由留在京城,等着皇帝舅舅給他一個答複。彼時他年歲漸長,林季又葬身火海,昌武帝動了給他另娶的心思。
“廣信的案子如今也有了結果,你是怎麼想的?”在京城一個難得晴朗的日子,昌武帝與祁嬴一前一後走在禦花園内,在沒有一絲溫度的陽光下,祁嬴靜靜聽着昌武帝的試探。
“事情水落石出,我沒什麼可想的。如今林大人也洗清冤屈,我打算擇日代林季回一趟平州,讓一家人都落葉歸根。”
昌武帝安靜半晌,說:“你是個有情義的好孩子。”
“北狄這幾年勢頭愈發猛了,你忙于軍務,府裡沒有個知心人不行。”他說,“你舅母這幾日為你相看了些姑娘,改日将畫冊送到你府上,你看看有沒有合眼緣的。”
昌武帝說完,祁嬴沒有答。昌武帝也沒着急,慢慢在花園裡走着。
冬天禦花園哪有什麼花可看,菊花敗了,梅花還沒開,到處都是光秃秃的。什麼遊園,都是幌子,這隻不過是個談事的借口。昌武帝與祁嬴,是舅舅與外甥,也是君臣,隻是這兩種身份,他們哪一個都做的不徹底。
是因為年少時祁嬴太天真,也是因為年老時昌武帝有了不該有的仁慈。
“不了。”祁嬴說,“陛下,我無再娶之意。”
他沒留一點質疑反問的氣口給昌武帝,自顧自的說下去:“我年幼時同林季同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往後世事弄人,我們做了對怨侶。但沒有愛,哪來怨?如今他走了,我心也跟着去了。”
“而且……”
祁嬴笑了笑,他說起來也算是年輕,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廣信大軍統帥,老成是有的,但終究該是個年輕人。
可他這一笑,卻生出幾分蒼涼。
“實不相瞞,陛下,我沒幾天好活了。”他說。
“我年少時中了劇毒,雖然保下性命,但大夫也說了,我需日日服藥,直到餘毒盡除。那副藥裡,有幾味藥材實在難尋,我到了廣信後,沒多久就斷了藥。”祁嬴迎着昌武帝驚疑不定的目光,繼續道,“大夫說,我最多再有半年。”
昌武帝雙唇顫抖,猛地後退兩步,像是再也支撐不住身體。
“你,你……”他看向祁嬴,問,“你怎麼不與我講?”
祁嬴又笑了。
他怎麼沒講。
他接替父親前往廣信,在沒有任何補給的情況下和北狄周旋,好不容易給大盛緩了一口氣,卻不敢松懈半分。他每年看着是到處抓林季,實際上是到處借錢借糧。
他要糧,要藥,要棉衣,要補給,這些都寫在送去京城的折裡,但能收到的回複卻一次比一次少。沒辦法,他把府裡給他留下救命的藥分了出去。
迎着昌武帝顫抖震驚的目光,祁嬴眼睛一彎,話鋒一轉,問:“我母親還好嗎?”
“好,好。”昌武帝在太監的攙扶下站穩,端素長公主在祁嬴大婚後第二年大病一場,被昌武帝接進宮養病,她的病情反反複複,祁嬴回來快一個月了,都沒見到她面。說是近來天涼,她病得厲害,見不了人。
聞言,祁嬴沒問别的,規規矩矩的行禮離去。
昌武帝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回神。
一周後,此前在太子之争中敗落,被發派到壽州的三皇子回京,立為太子。在三皇子封太子那天,安順王起兵造反,這位昌武帝最不顯眼的胞弟給了昌武帝重重一擊。在動亂中,三皇子命喪當場,安順王被祁嬴斬殺,但昌武帝也受了重傷。
皇宮中,他仰躺在榻上,認命似的緊閉雙眼。祁嬴站在床邊,他一言不發,還是沉默。許久後,昌武帝率先開口。
“你母親不是我殺的,”他說,“她病的太厲害,我也沒辦法。”
“嗯,”祁嬴擦着刀,“我不信。”
昌武帝喘着氣,好像個破敗的風箱,他瞪着眼睛,死死盯着祁嬴。
“你是要做亂臣賊子嗎?”昌武帝狠狠道。
祁嬴偏頭望他,他眼睛很亮,像是燒着一把火。
“沒興趣。”他搖搖頭,起身從床邊離開。
祁嬴不再管身後昌武帝的呼喊,走進偏殿之中。他面色平靜,打開了放在桌面上的木盒。木盒之中,放着一顆淡藍色的珠子。
那珠子像是珍珠,隐隐泛着些微光,看着溫潤可愛,價值不菲。這東西也是祁嬴偶然得來的,原本想要給林季打首飾,不曾想這小玩意還有别的用途。
他盯着珠子看了許久,抽刀抵在頸上。
南寨人說,這東西叫四象珠,提前寫好特殊的符文,用血與生命為引,可以逆天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