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的夜靜谧祥和,卻也冷幽清涼。
姜蕪打了洗臉水來,見楚常歡跪坐在窗檻前望月發呆,便放下水盆,緩步走近了對他道:王妃,夜裡涼,您該梳洗入睡了。
楚常歡沒有回應,眼眶微有些紅腫。
傍晚入府時,王爺帶着王妃去了東院那間臨時搭設的神龛,姜蕪不知裡面供奉了誰,可再出來時,王妃整個人失魂落魄,面上淚痕猶未幹。
打從進了含芳園伊始,她就鮮少見王妃展露過笑顔,每回與王爺說不了幾句話就要落淚,王爺也總因他的眼淚而生氣,饒是王妃現在有了身孕,兩人的關系也未見和緩。
姜蕪靜默幾息,在他身旁蹲下,又比劃道:奔波了數日,身子難免疲憊,王妃還是及早歇息為妙。
楚常歡眨了眨眼,許久才回過神來,應道:“嗯。”
戌時末刻,梁譽在前廳與左武大夫薛遠山、右武大夫鄧安昊、蘭州參軍向淳以及軍師李幼之等人議事,至子時方回寝室。
夜裡涼,屋内又無安神香,楚常歡睡得并不踏實,在梁譽躺下的那一瞬便尋着熱源靠了過來,一雙赤腳格外冰冷,徑自往他身上貼來。
不用細想,定又把他當作顧明鶴了。
明明兩個時辰前還在顧明鶴的靈牌前哭得梨花帶雨,此刻又投進他的懷抱了。
梁譽心頭壓着一簇火,偏偏不得發洩,沉寂片刻,撈起楚常歡冰冷的雙足貼放在他的腿上,待捂熱了才安心睡去。
翌日破曉,梁譽前往教場檢閱,返回駐軍府時,楚常歡正在用早飯。
他近來害喜,能吃的東西并不多,晨間姜蕪給他熬了一盅濃稠的梗米粥,并一碟醬拌沙蔥,佐以胡椒和芥末,酸辣爽口,倒是讓他開了胃,陸陸續續吃了大半盅。
梁譽在他身旁落座,問道:“今日起床可有嘔吐?”
楚常歡不願搭理他,但又恐惹他生氣,便搖了搖頭。
須臾,梁譽又道:“你腹中胎兒應是與巫蠱之術有關,我的軍師李幼之原是天水城的傩師,對巫蠱之術略通一二,讓他給你瞧一瞧,或許可以得解。”
“若得解,王爺會讓我打掉這個孩子嗎?”楚常歡問道。
梁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楚常歡冷笑,“我不想見李幼之。”
梁譽正欲開口,忽聞門外有人道:“王妃為何不願見我?”
話甫落,一道白色人影緩步入内,在離桌七尺外站定,拱手揖禮道:“下官李幼之見過王爺,見過王妃。”
此人豐神俊朗,秀色奪人,手持一柄十二骨烏木折扇,舉止端莊,不乏書墨之氣。
但楚常歡不喜歡他。
昔年朝廷派兵出征涼州,乃是梁譽父子挂帥。楚常歡放心不下,便偷偷離京,随一支商隊前往河西,曆經艱辛終至涼州前線,并費盡心思混進軍營後廚,勉強立住了腳。
過了數日,他總算尋得機會接近梁譽,卻發現梁譽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個容貌清麗的男子,兩人同進同出,親密無間。
楚常歡從未見過梁譽對人如此耐性溫柔,頓時慌了神,他想沖過去問個明白,卻被劉大廚的徒弟孫梧一把拖到營帳後方:“你要幹什麼?”
楚常歡焦急問道:“梁譽身邊的小白臉是誰?”
孫梧當即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低聲斥道:“膽敢直呼梁小将軍的名諱,你不要命了!”
楚常歡抓住他的肩膀晃個不停:“告訴我,那個小白臉是誰?!”
“别搖了别搖了,早飯都快被你搖出來了……”孫梧被他晃得頭暈目眩,無奈道,“那小白臉叫李幼之,原是天水城的一個什麼祭祀,專跳傩舞。後來不知犯何事觸怒了天水城的百姓,被處以火刑。将軍等人途經天水時,李幼之已被青煙熏暈了去,是梁小将軍出面救了他,自此便一直将他帶在身邊。
“聽說那李幼之腰如韌柳,舞姿尤勝女子,還撫得一手好琴,說不定梁小将軍對他——”
“你胡說!”不等孫梧說完,楚常歡便厲聲打斷了他,嗓音竟有幾分顫抖。
“你激動什麼呀?”孫梧不明所以地瞥了他一眼,“師父說,京中權貴擅養男寵。梁小将軍雖在軍營裡長大,但到底是名門望族,且他出身科舉,免不了文人的風流,更何況李幼之模樣俊俏,又蒙小将軍搭救,以身相許并不為過。”
楚常歡被這番話刺得心髒抽痛,眼眶止不住地發熱,嘴裡喃喃道:“不會的……梁譽不可能喜歡他……”
“叽裡咕噜說什麼呢?”孫梧攬住他的肩,推搡着往前走,“趕緊回去替師傅打下手罷,否則咱倆又要挨罵了。”
自那之後,楚常歡就時常偷溜去前營,試圖找梁譽問個明白,奈何前線吃緊,硝煙不休,梁譽随父上陣殺敵,鮮少待在營裡。
見不到梁譽,他便待在暗處觀察李幼之,此人除卻一身好皮相之外,舉手投足風雅俱現,文書筆墨精巧絕倫,就連琴技造詣也遠勝京中名師。
楚常歡未免嫉妒,可轉念一想,李幼之不過是會些琴棋書畫罷了,與雲生結海樓的侍者并無兩樣。梁譽心高氣傲,焉能看上這等俗物!
然而他瞞得了自己的心,卻瞞不住自己的眼,梁譽回營後,李幼之幾乎是寸步不離地伺候在左右,夜深時,燈下更是人影成雙。
楚常歡忍不住胡思亂想,心裡一陣陣地泛酸,他沖進營帳時,便見李幼之手忙腳亂地從梁譽手裡奪過一物藏于身後,楚常歡又氣又惱,質問道:“你們在做什麼?!”
“楚常歡?”梁譽眯了眯眼,語調冷厲,“你怎會在此?”
楚常歡看向李幼之,不答反問:“梁譽,你為什麼要把這個人留在身邊?”
梁譽哂道:“我想留誰便留誰,莫非還要經過楚公子同意方可為之?”
楚常歡張了張嘴,竟說不出半個辯駁之詞。
須臾,梁譽又道:“楚公子一無官銜,二無聖谕,如今私自潛入軍營,已是觸犯了法紀,當以嚴刑懲處。”
楚常歡指着李幼之道:“他也沒有官銜和聖谕,你若罰我,也當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