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的江浔跪在原地,冷汗如雨,進退兩難。他本膽小,廷臣中一跟班的,如今六十歲高齡,最怕飛來橫禍。
票拟的結果自然不是令皇帝滿意的,他們隻給林氏拟了妃的位份,且不加尊号。
陛下若要降罪,最先罰的便是拟疏的他。近來反對林氏的人陛下皆行雷霆處置,皇後亦被禁足,實在令人恐慌。
空氣靜默良久。
首輔周有謙見此,再次谏道:“陛下,妖妃誤國,妃位已是極高的位份,若再加皇字,唯恐幽冥中的祖宗怪罪!”
周有謙比皇帝年長将近五十歲,論序齒已是當爺爺輩的了,又有從龍之功、教導之恩,說話比旁人有底氣。
“陛下三思!”
周有謙一跪,内閣重臣跟着黑壓壓跪下來,言辭激烈剛正,大有魚死網破之勢,誓死阻止林氏封皇貴妃。
江浔混在人群中,吓破的魂魄回轉一些,花白胡子夾着汗珠。
朱缙終于微微睜開了眼。
他仍保持着打坐的姿勢,旁邊是一張張朱墨書于青藤紙上的青詞,焚燒之後獻給天上的神仙,靜穆深邃。
饒是聖度如天地,也無法容忍臣子們公然逼君。事實上,如周有謙今日這般領着群臣公然抗旨,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他雖登宸極之尊,卻是個傀儡皇帝。内閣不少老臣狂悖固執,邀譽賣直,百官有事不請示皇帝而先問内閣。
首輔周有謙乃内閣第一号人物,操控朝政三十載,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掌握着文官集團所有的資源。
如果周有謙認為聖旨有誤,有權将聖旨退回去,美其名曰“封駁”。這個月,周有謙已封駁了皇帝近十封谕旨。
這樣一個人物跪在面前,确實容不得忽視。
朱缙本是藩王世子,機緣巧合才得了皇位。和其他東宮太子比,他沒有幼年即在文華殿讀書的好機會,沒有翰林大學士當老師。一夜之間黃袍加身的他,更沒有提前積攢勢力和籠絡人心。
初入宮時,他被要求住在文華殿——曆代皇太子居住之所,意在先讓他經曆一段太子生活,受些規訓,再搬入乾清宮為帝。
可他向天下發布的明明是即位诏書,不是即皇太子诏書。
君臣的摩擦早已悄然種下。
為了坐穩這個皇位,他踐祚之初不得不沿用内閣設計的規則,對内閣言聽計從,充當批紅奏章的工具。
後來,他去尋求改變,每每與那些翰林大學士交鋒時,他開始運用一些手段,比如将内閣的票拟留中或朝會時一言不發,以對抗閣權。
在以往的博弈中,他和文官集團有來有回,他赢過幾次,文官們赢過幾次,雙方打為平手,誰也不能壓過誰一頭。
但加封林氏為皇貴妃之事,内閣似乎決心力争到底,以往辦法失靈了。
内閣是太後的鐵靠山,太後不讓林靜照進後宮,林靜照便進不了。
他這皇帝也得對内閣言聽計從。
這不是貴妃名位之争,而是權力之争。
“铛——”朱缙運手敲向了磬,冗長的餘音在深邃的大殿中回響。
玄微妙濟的顯清宮原是參悟天機之地。
“逼君不已,謂何?”
看似淡淡一句閑評,蘊藏殺機。
周有謙深感意外,承受不起君王如此重言,“臣怎敢逼君王?臣絕無此意!老臣願一死奉社稷!”
餘下幾位大學士亦接連叩首,有的額頭都紅腫了,以證清白之心。
這似乎是帝王第一次明确提出批評,誰損害林靜照,誰就去閻王那裡報到。
朱缙批駁道:“若衆卿家不遵聖旨而自行決斷,朕當歸藩以避賢路。”
随即将禮部的奏疏原封不動擲回,以為上面拟定林氏為“妃”字實在刺眼,位份太低,命令再議以聞。
皇帝将他的命運和妖妃的綁定在了一起,堅決不退步。
内閣鐵了心了對抗妖妃。
皇帝也鐵了心要庇護妖妃。
雙方硬碰硬,必定有一方頭破血流。
若不能護得林靜照,皇帝便要辭歸不幹。
君王辭歸豈是兒戲,衆臣不得已暫時接受皇帝聖谕,重新考慮林氏的位份。
說實在,妃位對于林氏來說不低了,太後的意思是将此女打入冷宮。
聖上和太後在鬥法,争奪的中心就在林靜照。為了林靜照,一向溫和的天子變得偏執或曰瘋狂,完全枉顧江山社稷。
周有謙最終帶領群臣出了顯清宮,捏着被打回來的奏疏,濃濃一聲歎息。
禮部尚書江浔等人剛被皇帝訓斥一頓,六神無主,皆等首輔意思。
向皇帝施壓,皇帝不吃這一套。
周有謙知自己是内閣的領頭人,冊封妖妃這等喪德之事絕不能出于己手,掉下項上人頭,也要抗争到底。
他可以被小看,整個文官集團的力量卻不能被小看,千百年來文人的風骨。
看看究竟是文官的骨頭硬,還是林靜照那妖妃的骨頭硬。
“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