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徽之先開口:“縣尉,此案究竟如何?”
蘇敬拿起茶盞飲了一口放下:“城西二十裡有處人家,家主名為張安。張安外出時,其妻劉氏被殺于屋中,留有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
傅徽之疑道:“嬰兒還活着?”
“是。張安到家時,看見妻子已死,孩子卻活着。”
“張安是第一個看見屍首的人?”
“是。家中還少了十兩金。”
“十兩?張安以何為生?”
“在城裡張家酒樓傭工。”
傅徽之伸手轉了轉案上的茶盞:“恐怕就是傭工十年,不吃不用,也存不到十兩金罷?況且嶺南才以金銀市易,平民之家怎會有?可有問過黃金來處?”
蘇敬道:“有。他說祖上曾是富商,留下來的。他沒敢用,也不知用在何處。如此一來,便有兩種可能,強盜殺人與熟人作案。”
傅徽之搖頭:“若是強盜,既已開殺戒,會不忍對嬰兒下手?應是自己也有孩子的人,沒狠下心。黃金原本藏在何處?”
“藏在家中石磚之下。張安說除了他與夫人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黃金藏得如此隐蔽,能被尋到,該是婦人告知的。若是強盜已得手,有必要再殺人麼?”
蘇敬點點頭:“是啊,我也覺着更有可能是熟人作案。”
傅徽之又問:“鄰戶查了麼?”
蘇敬自案上翻出數紙文書:“方圓五裡隻有五家人。張安自己也說與五裡外的人家沒有往來,便先查了另四家。左鄰是個書生,父母雙亡,每日在家讀書。右鄰是新婚夫妻。第三家是夫妻與小女住,小女兩歲。最後一家是五口之家,家主與父母妻子住,子三歲。”
傅徽之問:“劉氏何時亡故?案發時這些人分别在何處?”
蘇敬将第一張紙放在一旁,看着第二張說道:“仵作驗屍推測在未初而亡。新婚夫妻當日回新婦家歸甯了,此事已去新婦家确認,也有左右鄰作證見過。新婦家距此七百裡,縱騎快馬當日都無法趕回,是比較清白的一家。那書生未時獨自一人在家讀書,自然無人證。
“五口之家比較窮困,丈夫每日漁樵,妻子織布為業,其父卧病。當日其父卧病在榻,其母在家照料,丈夫未時還在山裡砍柴未歸,此三人無人證。而婦人将布送進城去賣,未時仍在城中,有人證。
“三口之家,夫妻閑居在家,用父母留下的餘财。但當日縣令得子,于城門發米與布帛,丈夫說未初正在城門領米,但周圍無熟人作證,所以他也算不得清白。而他妻女巳時便出門訪友了,因他從不過問,所以也不知妻女去了何處。他妻女至今未歸。”
傅徽之問:“可有人見到他妻女出門?”
“沒有,隻有他。”蘇敬又道,“張安也有嫌疑。當日他忽然身子不适,早早離了酒樓。據酒樓主人所說,他離開時是午初。張安是騎驢回家的,一個時辰足矣,他到家應當差不多就是未初前後,可他卻說到家時已是未正。我問他時他說當日驢似是病了,走得極慢,他去縣衙報案還借了書生的驢。可我後來請獸醫驗過,驢根本沒病,而我也試騎過,走得并不慢。”
傅徽之點點頭,不作評價,隻問:“劉氏的緻命傷呢?”
蘇敬搖首歎息:“手、胸腹多處刀傷,是失血過多而亡。”
“若殺人者不是與劉氏有仇,便極有可能也是婦人,或是身材矮小之人,無法一擊緻命。那殺人者或許也受了傷,可有驗過?”
“自然驗過,他們身上都是舊傷,無人有新傷。看見張安右臂的傷,我想起六年前的縱火案。你說過當日遠遠看見有人黑巾蒙面站在遠處,左手捂着右臂。雖看不清眉眼,但你當記得他的身形,所以請你回來認認。待你見到張安,仔細辨辨,看像不像。”
傅徽之沒應他,隻問:“是食刀砍傷?”
蘇敬愣了愣才想起來他問的還是被殺的婦人,便道:“不是,是匕首刺傷。這也是我不解之處,很少見平民家有匕首。我派人搜過那四家,家中皆無匕首。我懷疑或是強盜作案也是因為匕首。”
“那匕首尋到了麼?”
“沒有。張安回家時已晚,兇器早被處置了。從來兇器最難尋。”
傅徽之不再言語,陷入沉思。
蘇敬道:“要我說,還是這張安最可疑。家中還有十兩黃金,說什麼祖上留下來的,誰會信。誰知他背地裡做過什麼?可惜我這幾日派人跟着他,未見他有異舉。我等先去見他,若他當真是……”
傅徽之終于忍不住打斷道:“縱是他與六年前的縱火案有關,與此案又有什麼幹系?”
“我想着他既不是善良之輩,縱是殺妻也不奇怪,自有他不尋常的理由。”
傅徽之忽然站起身:“縣尉這話,好沒道理。人我自會去認,至于劉氏是誰殺的,要講證據。”他神色未變,但不難聽出音聲中的怒意。
蘇敬怔了怔,道:“隻是說或許如此,你惱什麼啊?”
言心瑩看蘇敬比傅徽之大不了幾歲,他的責問不似對下屬的,更似對朋友的。她也能聽出蘇敬的責問中不含怒意,真正有些憤怒的人是傅徽之。
她與傅徽之相處的時間裡,從未見過他發怒,也不太明白他此刻為何生氣。她隻知道傅徽之真的變了很多,變得她不了解了。這些日子他笑的次數屈指可數。上一回笑還是與田瑾說話時,笑過幾回。每一回笑都不是發自内心,都是冷笑。而從前他很愛笑,都是發自内心的,如今卻變得如此冰冷,還多疑、易怒。
言心瑩不禁歎氣。她看見傅徽之拂袖,轉身走了兩步,背對着他們。
忽然蘇敬問道:“這位娘子聽了許久,不知有何高見?”
言心瑩想了想,回道:“我覺着那三口之家的婦人出門訪友,至今未歸,甚是可疑。還有張安既在酒樓傭工,那大多時候應當不在家,那劉氏與何人結交他豈能盡知?方圓五裡外的人家也不一定清白。”
蘇敬颔首:“娘子所言有理,隻是如此一來,更難查了。”
傅徽之忽然開口:“帶我去看看屍首。”
蘇敬歎口氣,起身上前,道:“走罷。”
傅徽之跟在他後面,忽然回頭問言心瑩:“你也要去?”
言心瑩驚覺傅徽之是要去看一個女子的屍首,心想這怎麼行,可她又有什麼理由不讓他去呢?
遲遲沒有回應,蘇敬也回頭了,溫聲道:“娘子若是害怕,不必勉強。”
言心瑩以往覺着這縣令、縣尉都會如言公彥一般,四五十的年紀,不近人情。可蘇敬不同,既年輕又溫柔。自始至終也沒有問過她為何一直戴着帷帽。
她不禁笑道:“我不怕,走罷。”
二人沒再說什麼,繼續向前走。
言心瑩默默地跟在他們後面,心裡卻在掙紮着。
她忽然想起來自己跟着老師學醫時,也為不少男子診治過。當時她存的心思一是要治好阿姐的病,二是縱是傅家出事了,她也絕不嫁給别人。沒幾個男子受得了女子在外抛頭露面,為别的男子診治。但她知道傅徽之一定會包容的。
不難看出這幾年傅徽之應是靠着為人斷案過活。既以此為生,死者又不可能全是男子,那這種情況在所難免,她也該包容才是。她猜定會有不能報上縣衙的私家托付,否則縣裡有破不了的案自會尋他,他又何必在城外接私人托付。那蘇敬知不知道傅徽之暗中做的事。
停屍的屋子比屋外更冷,因為屋中堆了許多冰。
言心瑩看着蘇敬掀開覆在屍首上的白布,屍首全身包括頭面仍被布帛緊緊包裹着。應與在屋中置冰一樣,欲使屍首腐得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