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心瑩說得理直氣壯:“那請公子再打一枚一模一樣的與我便可。”
傅徽之冷笑一聲:“以我贈你之物挾我,不覺着過分?”
“贈與我的便是我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言心瑩自己尋了地方坐下,甚至翹起腿,俨然一副債主姿态。
傅徽之重重歎一聲,低眸不語。
言心瑩也不再開口,隻等他應。如此,她與傅徽之便難得平靜地同處一屋。
言心瑩甚至生了他們相處頗為和諧的錯覺。但很快,她便覺得不自在了。
屋内靜得滴漏聲可聞。言心瑩便又去看漏刻滴水,心裡乞求傅徽之快些開口。
可她心有雜念,連看滴漏都無法專心,索性又不看了。
傅徽之還是先前那承颏的姿勢。
言心瑩莫名有些煩躁,她忍了又忍,終是按捺不住:“傅公子考慮得如何?”
傅徽之終于舍得放下手。
“是你說若我将七年間的事告于你,你便會回京,與我再不相見。”傅徽之望過來,“可不要反悔。”
見傅徽之神情嚴肅,言心瑩卻動搖了。她的手不自覺地絞着衣服。
白潏露說的話提醒了她,既然是這七年的人事令傅徽之變成如此模樣,那她非要知道不可。至于南宮雪與白潏露都問過的她究竟愛的是傅徽之,還是相同性情的人,她不能答。
她确實連自己都不了解。但她不希望也不願承認自己愛的是相同性情的人,否則她念着傅徽之的七年算什麼?出京尋人六年受的苦又算什麼?一場空嗎?
所以,她此來的本意一是她對傅徽之這七年經的事确實好奇,二是為逃避,也是希望能從這七年的人事中尋到答案。
最後不論她愛的是誰,還是那句話,哪怕作為朋友,也要為傅徽之的家族洗清冤屈。她可不是什麼一諾千金的人,眼下應了傅徽之又何妨,又不會少塊肉。
言心瑩下定決心,出口依舊是滿不在乎的語氣:“怎麼?要我寫下憑據?”
她聽見很輕的一聲歎,像極了風聲。
下一刻,北風便吹開未合緊的屋門,挾着柳絮入戶。
案上的紙張翻飛,散了一地。
言心瑩忙起身,欲去合門。這才借着燭光看清了空中的“柳絮”——仲春竟又飛雪。
身後傅徽之的聲音傳來:“慢。”
言心瑩回首時,傅徽之正怔怔地望着屋門,片刻後方起身。
言心瑩看了眼他腳下,本想開口提醒一聲卻未及。
傅徽之踏着散亂的紙張上前來,最後停在門限内,伸出手。
六出飛花落于掌心。
飛花在掌心化開。
春松抹了把眼淚,看着化開的雪自言自語道:“雪花,你來時可曾見到三公子?”她望向遠方,“他何時歸啊?”
話音未落,便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傅徽之在至少七步外便早早勒馬,可馬直到門前才堪堪停住,可想而知馬跑得有多快。
春松上前牽過馬:“三公子你可回來了,二公子等很久了。”
傅徽之瞥見她紅腫的眼,蹙眉道:“哭什麼?二哥在何處?”
“在屋内。”
傅徽之疾行至傅時文屋外,伸手觸及屋門時卻忽然停住。
他終于知道什麼叫近鄉情怯。
隻猶豫了一瞬,傅徽之便一把推開門。濃重的藥氣撲鼻而來。
他看見床榻前圍了許多人。平日常見不常見的都在。他們轉身看見他,都默契地讓開一條道。
傅時文便躺在榻上,雙目緊閉。
傅徽之隻覺天旋地轉,他咬牙阖目,勉強忍過那陣暈眩。而後連摔帶爬地撲到榻邊。
看見傅時文胸口微弱的起伏後,他松口氣。後知後覺自己動靜太大,還好未曾驚醒傅時文。
傅時文仍昏睡着。前後不過十數日未見,傅時文便瘦得他認不出了,向來雪白的膚色也變得暗沉無光。
傅徽之努力忽視榻邊的血迹,盡量平靜地跪于榻前。
不知過去多久,傅時文慢慢睜開了眼。
傅徽之咬牙壓下所有的情緒,輕聲喚道:“二哥。”
傅時文沒應。
沒有人忍心告訴傅徽之,傅時文雙耳已聩。
傅徽之自然也不會往那兒想,隻心急地伸手覆于被衾上,再喚一聲:“二哥……”
傅時文終是緩緩轉過頭。
看清楚來人後,傅時文勉力扯出笑來:“雲卿啊……”聲音喑啞難辨。
傅時文艱難地擡手,傅徽之一把握住。傅徽之從外面來,手本就冷。可傅時文的手從被衾中伸出,卻比他還冷,冷得他心驚。
傅時文口唇微張,說着什麼。
傅徽之盡量湊近去聽。傅時文道:“我、我撐不住了。我本不欲你見我如此模樣,可、可我舍不得,總想着再見你一面……”
傅徽之死咬牙關,強壓翻湧的情緒,可眼前還是越來越模糊。他一句話都說不出,隻能不住地搖頭。
“見到你,我便無憾了……汝當自珍、自愛。”
傅徽之察覺到握着的手動了動,便松了勁。
傅時文勉力擡手,可手顫得厲害,舉兩寸便要墜一寸。
傅徽之忙将臉湊過去。
“别哭……”指尖觸到臉龐的瞬間卻倏爾下墜。
傅徽之的心也跟着墜下去。他立時伸手去抓,卻什麼也沒抓住。
女子的哭泣猝然而起。緊接着傳來一聲蒼老的呼喚,而後便聞木頭相撞之聲。最後全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