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案上酒壺壓着數紙。
秋芙忙提醒傅徽之:“公子。”喚一聲傅徽之沒什麼反應,她又喚兩聲,傅徽之方慢慢回首。
見秋芙視線落在案上,傅徽之也低首。看見數紙後擡手移開酒壺,取紙來看。
是宅契與遺書。遺書上寫,願将此宅贈與雲脩。雲脩是他在外的化名。
老者年近八十,生前除了聩啞,并無他病。而此刻卧在榻上也是面容安詳,全無痛苦之色。想必是壽終,而非何急病發。
臨終前,老者大抵有所感,遂寫下遺書并尋出這宅契書來。
傅徽之從未想過要這宅子,他留下來隻是因為答應了老者為他處理身後事。老者去後,他便也走了。
想不到老者竟會将宅子留給他。傅徽之心下既酸楚又愧疚。哀老者之逝,又愧近日未曾多伴老者左右。
最終傅徽之依老者所求為他處理身後事,又守在此宅以事祖父之禮為老者守孝。
老者去後,傅徽之連出屋用食都省了,好似他并不需要吃飯。
秋芙自然不能看着他餓死,每日送餐飯進屋。可吃多吃少,她便沒法管了。甚至有時候送多少去,拿多少回來。
此次回薊縣,傅徽之還愛上了飲酒,常常喝得大醉。但好在傅徽之是個重禮之人,老者去後,說為他守孝,便滴酒不沾。否則食少酒多,身子怕是早受不了了。
一日秋芙晨炊後,端了朝食至傅徽之門前。
屋門半掩,她喚了幾聲無人應。回顧院中又不見人,便直接推門進去了。
傅徽之确不在屋中。
屋中無書案,隻一張高案。故傅徽之飲食、寫字都在這一張案上。
将朝食放到高案上後,秋芙瞥見案上書鎮壓着厚厚一沓紙,最上面一紙寫滿墨字。
她忽然好奇,傅徽之整日整日地在屋中,究竟是想不出破案的線索,還是遇到了什麼難事?或是在糾結什麼?
秋芙向院中看了一眼,細聽沒有步聲,便回頭移開書鎮,拿起那一沓紙來看。
第一紙已經很皺了,想是早已寫就,後來時時翻看所緻。上面寫的都是名字。秋芙知道其中幾個,是皇子、藩王的名字。
難道此案與他們也有關系?
她又翻看第二紙。寫的都是各皇子母族中人的名字及其結交。
秋芙看得入神,一紙又一紙地翻過去。
連翻了四五紙後入目的竟是一個大大的“死”字。
秋芙隻覺心髒驟然緊縮。她愣了三四息後去看紙上更小的字。
她看見了更多大小不一的“死”字,還有其他字。無一字不歪曲。還有一些字被墨線攔腰截去。
字迹與前幾紙的大相徑庭,不禁令人懷疑這些字是不是一人寫的。若是,那必不是清醒時寫下。或許是在老者死前,傅徽之醉酒後所寫。
秋芙仔細辨了辨,依稀辨出“是誰”、“為何”、“不公”、“何辜”等字。
至于“死”字之意,究竟是要害他傅家的人去死,還是他自己……
秋芙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若是醉酒時寫的,清醒了或許便好了。但若這字并不是醉酒時所寫,而是在極痛苦之時寫就。那有這種想法便很危險了。
思及此處,秋芙的手都在顫抖。
她盡力平緩自己的呼吸。最後鬼使神差間,她疊了這紙,塞入衣中。
等她反應過來後,她又在想自己為何要收起這紙?是要留給誰看?
高案下便是銅盆,其中都是麻紙餘燼。傅徽之常常燃些無用的紙丢進去,按理說這樣的紙傅徽之是不會留着的。
隻有一種可能,這一紙便是昨日所寫。
昨日傅徽之投廢紙時不慎略過了這一紙,今日晨起後未及翻看過這一沓紙,才恰巧被她看見。
可在她看不見的時候,傅徽之寫過多少這樣的東西?這銅盆中又燃過多少?
傅徽之怕是不知道這紙的存在,她縱是拿走了,傅徽之也不能察覺。可真要拿走麼?
秋芙正猶豫要不要放回去時,一個聲音乍來。
“誰教你進來的?”其音甚寒。
秋芙側首看見傅徽之,慌忙将手中那沓紙放下,轉身行禮:“公子。我、我來送吃食。”
她有些悔恨,見到那些字太過吃驚,以至于傅徽之靠近她都無所察覺。
傅徽之從沒有明确說過不允人進他的屋子。但她向來除了送飯,便識趣地不來擾他。因為傅徽之周身的氣息懾人,她實在有些害怕。今日也是看傅徽之不在屋中,她才進屋來的。
她沒想過傅徽之會這樣憤怒。傅徽之說那句話時的神情她看到了,雖然短短一瞬過後,傅徽之又恢複如常。那是她從未在傅徽之臉上見過的神情。雖然與平日沒有太大的變化,但她還是能捕捉到那細微的不同。很陌生,又令人畏懼。
她曾在府中伺候傅徽之六年,不是沒犯過錯。可從前傅徽之是個寬容的主子,對于她犯的錯一向一笑了之或輕輕揭過。特别是她剛入傅家的那段時間,摔個杯盞、弄污書卷是常有的事。那時她還常常因為怕被責罰而哭泣。那時傅徽之雖也不大,但還是會反過來去安慰她。
“誰教你進來的”這樣的話換作是從前,傅徽之從不會說出口的。因為明顯帶有責怪之意。
傅徽之确實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