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出現的位置,是钤印能被捕捉的唯一位置。時機隻有一息,若慢,散生咒便成,回天乏術了。
紀川捉完散生咒,凝望着紙面。總感覺钤印的血色影子還印在那個“恨”字上,紅得烙人眼睛。
我恨你。
這話他說過很多次。原來是這麼痛的一句話。
“閉眼。”紀川說。等那人阖上眼睛,将手覆蓋上去。散生咒血色褪盡,散出水色的生人氣息,緩緩淌回“顧停舟”奇經八脈之中。
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
日頭升起,日光打透窗格上白棉紙,斜切過這間茶室。
兩人相對而坐,在蒲墊上呈現跪坐姿态。光影二分,恰好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謝珣整個人浸在炙熱發白的日光裡,兩眼卻被一橫手掌蓋住,使得原本光亮圓滿的人物肖像,浮現出一絲危險的裂痕——這代表他同時也置身于深深的黑暗之中。
散生咒已解,紀川卻未放手。他問:“要為顧公子念一遍清心咒麼?”
謝珣遲疑了一下,覺得若是真的顧停舟在此,大抵是需要的。便回道:“有勞子虛道長。”
紀川開始低聲念誦。
清淨玉在胸口發燙。淺白光暈飄飛而出,其中流轉的正是清心咒咒文。
是故無情無念,無念無明。無明亦無無明。
六識盡忘,五蘊皆空。
清心咒在房中回轉,長街對面,被靈力鎖鍊深深勒進脖頸的赤色鬼尖嘯起來,拼命地掙紮,然而還是一個一個地被活活撕開。半邊身子還尚且成形,半邊身子成了紅煙混着血泥。
厲鬼的嚎哭,人不能聞,隻在紀川耳中洶湧如海潮。
在他所殺的妖鬼中,這些赤色鬼的哭聲實在算小的。
“好了麼?”謝珣問。
“再等等。”紀川說。
謝珣跪坐在蒲團上,因要烘濕衣服,便将外袍脫了,到現在身上還沾着雨水寒氣。
紀川忍不住施了個昭陽咒。這種本用來明光照徹度化惡鬼的咒術,瞬間烘幹了水氣。
謝珣仍坐着,坐得很端正,隻是眼睫在他手心裡顫了一下,說:“謝謝。”
紀川看着他。看着他坐着乖乖的樣子,還以為根本沒被認出來,所以很放心,很聽話的樣子。
紀川想自己一開始應該是很怕謝珣的,可是謝珣一直照顧着他,漸漸就不怕了。
這人廚藝差得離譜,卻堅持給他煮了三年飯,就因為覺得他太小不能上竈台。
一筆一筆地教他認字寫字,站在他身邊給他磨墨,明明那樣兇名在外的一個人,卻為他做這種幾乎算得上紅袖添香的事……
夜裡拿着書點燈熬油地讀,紀川趁他睡着偷偷去看,是《好師尊必須做到的一百零八件小事》。看上去真像是騙子寫的書,可是師父的筆記密密麻麻寫滿了頁邊。
其實謝珣對他自己相當粗疏,甚至可以說,到了完全不顧惜身體的地步。
最開始在芥子宮的那幾年,他總是坐在硬地面上看書,拿小刀刻木頭,困了就坐着睡去。衣裳在雪裡洗得發白,甚至很多都打着亂糟糟的補丁。謝珣做針線活最認真的一次是給他縫了個布頭娃娃,娃娃現在還放在紀川房中,兩隻黑紐扣的眼睛,笑得很傻,可是做娃娃的那個人卻不在了。
謝珣不在的這三年時間裡紀川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師父并不在意他。
紀川花了許多年的光陰,才叫師父可以在他做的椅子上看書打盹,穿他給買的衣裳,挽着他給梳的發式。紀川恨着他,卻又喜歡照顧他,覺得就這麼糾纏一輩子也很好。可是那麼精心地将人養好,那人突然就死了,隻留給他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紀川覺得真恨啊,你不是欠我的麼?怎麼能就這麼跑了?三年裡的每一天,紀川都想把謝珣的魂弄回來,在人間就抓回來,在幽冥就搶回來,轉生了就把轉生的軀體捏碎把他的魂抽出來打回原身。離魂劇痛又如何?是謝珣先對不起他的!可是千裡萬裡重逢,卻隻看他被雨淋濕了心疼,忍不住給他烘衣裳。
你真是賤得沒邊兒了。他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