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眼前之人是他師父。劍聖,徐商臨。
他師父早就已經死了。
師父以屍體出現在他面前的樣子,在他心中留下了極重的烙痕,以至于再見到還活着的人,他甚至覺得陌生恍惚。
眼前人高且瘦,甚至可以稱得上瘦削。灰白麻布長袍挂在兩肩,在風中空空地晃。清癯臉容上,兩頰凹陷下去,使得那副一看就經曆過風吹日曬的面龐,同時呈現出悲天憫人和嚴肅沉郁的感覺。
他額上紮着二指寬的布帶,仿佛是打鐵匠人為防止汗水蜇進眼中而佩戴的樣式。尾端也被風吹得飄蕩。布條下黧黑的眉眼,似乎時時帶着悲愁、痛苦和深深的審視,于是布條變成了喪巾,紮着布條的人也像是将要投水而死的亡國孤臣,正在江邊唱着舊朝的悼歌。
随走行而發出碰撞之聲的,是他的佩劍。
徐商臨腰畔挂着四把劍,現在還都是鐵胚,謝珣知道在接下來的十年裡師父将把它們鍛打成寒光閃閃的寶劍,并在鐵镡下方刻上劍銘。
吞吳、洗火、巫山盡、斬燭龍。
然而劍聖的本命劍并非這四者中的任何一柄,而是他背後斜背的一把毫不起眼的舊劍。桃木柄,烏木鞘,清漆剝落,劍長三尺六,修窄纖薄,如同春天的柳葉。
此劍名抱樸。
抱樸劍上斜疊着半舊的工具木匣,由皮帶拴在兩端,背挂在另一邊肩頭。那裡頭是全套的錘、砧、鐵夾、磨石,用來鍛鐵。
謝珣往前一步。他沒法控制自己,隻能做出和二十二年前一般無二的動作,說同二十二年前一般無二的話:“我沒看見那柄刀。是我無能,辜負先生恩情厚意。”
三刻前他把山神推入了井裡。井裡本身存在着一個魇術陣,正是此陣,将龍困在了淪為魚怪、夜夜上山朝拜的幻境中,甚至波及周府小厮。
幻境織造者,不入幻境中。
除非被闖入者強行推進去。
屆時,幻境主人與闖入者同在境中,“生死局”便成。
生死局,顧名思義,你死我活。
幻境主人在生死局中擁有絕對的主動權和威能,可以有成千上百種殺招,但隻要謝珣能從幻境中活着出去。
山神必死無疑。
徐商臨歎了口氣:“你已經被選中了。昔日鹿台剜心的痛苦,你不是已經感受到了麼?隻要再将血滴入問劍池中,握住刀柄,你就能成為鬼刀新的主人。”
謝珣深吸口氣,閉了閉眼。靈脈損毀的人永遠都不可能再以劍入道,成為正統的修士。所以與鬼刀結契是他唯一的機會。否則他将永遠沒有能力複仇。
鬼刀之主修煉不需要靈脈,“業火”和靈流全在血裡經行。其實天命早已經注定了哪些人生來具有靈脈,哪些人沒有,哪些人本來有但後來又會失去,“業火”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專挑那些命中已沒有仙緣,卻還是心懷不甘的廢物結契。
就像是拿着刻刀和釘錘從肉身凡俗的泥胎裡,生生再鑿出一副仙骨來。
這是欺天叛命之行。
所以鬼刀之主必付出慘痛的代價。兩百年壽元一盡,立刻受業火焚身,魂魄被鬼魂啃噬,永堕無間地獄。
徐商臨道:“我說過,若你要同鬼刀結契,則必須拜我為師,學武十年。你想做什麼,想要殺誰,隻能等十年之後。而且,你此生決不能殺戮無辜,為禍世間。這十年裡我會對你極其嚴苛毫不容情,因為掌極烈之刀的人,必須要鍛打出一顆比鋒刃還要堅硬的心。你敢答應我麼?”
謝珣俯身長拜:“學生當以身踐諾,生死不悔!”
徐商臨:“改口吧。”
謝珣就地磕了三個響頭:“師父。”
徐商臨遞給他一把短刀,“你要想好。”
謝珣接過,恭恭敬敬地又是一拜。其實這時候他已經疼得近乎脫力,别說重新站起來,連維持跪姿都很艱難,冷汗黏住了額發,面頰像洗過那樣白。眉心緊蹙又張開,雙眼忍不住地微微閉合,睫毛一粒一粒地排在泛出生青色的下眼睑上,濕淋淋地顫抖着。
他握緊短刀,起身,朝湖邊走去,接着慢慢臨水跪坐下來,身形晃了晃。
“你——”
徐商臨叫住他,謝珣回頭,看見師父眼裡吟遊詩人般悲愁的目光。
“你若此刻停下,還有另一條路走。”徐商臨說。徐商臨有時候說話有種幽幽的古人的調門,就像是喊着一千年前的雲似的。
謝珣搖搖頭,短刀出鞘,劃開了手腕。
血線朝湖中瀉去。
徐商臨歎道:“我從前也想,若一開始便放下仇恨,那我如今,也在另一番天地了。”
謝珣并未追問徐商臨的往事,隻道:“可您還是沒有選那條路。”
湖水染了血,發出輕微的沸騰聲音。謝珣等待着,臨水自照,看見自己的臉也在水中動蕩。那雙漆黑的眼睛,沉默得就像是扔進水裡的兩顆石頭。
徐商臨說:“業火帶來的苦痛,是人所不能承受的。為複仇而付出永堕無間火獄這樣的代價,值得麼?”
“隻是典賣靈魂就能大仇得報,我覺得……實在太幸運。”
謝珣輕輕地說。
“火若要燒我的身,便讓它燒吧。難道我如今懷揣着恨意所苟活過的日夜,就不是鬼魂敲鐘、烈火焚燒的地獄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