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沒說借不借。
他先是輕哼一笑,後背拍着扇子繞着九十四走了一圈,接着彎腰湊到九十四面前。
“步于中庭?”他杵到九十四眼皮子底下,“怎麼步出一屁股債來?”
九十四本來因為那一根竹竿兩棵樹就大為沮喪,這會兒看見阮玉山在他面前事不關己地刻意揶揄,更是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不過為了清譽,他還是忍着脾氣正經糾正道:“我欠的是錢,不是屁股。”
屁股債這說法實在難聽。
九十四不知道阮玉山從哪裡看出來自己欠的是屁股債,更不知道自己的屁股能有個什麼價值,撞塌了人家修的房子和種的樹,誰會不找他要錢,反而要屁股?
看着阮玉山的神色,又打量這人平時的行事作風,九十四暗暗下定決心,今天借了錢,日後一定要盡快還,否則保不準阮玉山今天盯上他的屁股,明天盯上他的腰,後天盯上他的腿,他豈不是隻能割肉賠款?
也不知阮玉山聽沒聽明白他的話,低低笑了,打直身子垂眼睨他:“我量别人也不敢要。”
九十四真的很想給阮玉山一拳頭:别人敢要,他就肯給?
他的身體,幾時輪到阮玉山來評判了?
他差不多快忘了阮玉山丢在饕餮谷那幾十萬金的飛票。
那幾十萬金子沒有買下九十四的自由,卻正好買下了九十四的身體。
他就是再長一百個屁股一百條腿,那也是歸阮玉山所有。
奈何現在拿人手短,九十四隻能把拳頭攥在掌心裡,等解決了燃眉之急再說。
林煙臨走時按阮玉山的吩咐帶走了那個專裝金銀細軟的包袱和幾個行李,阮玉山自己身上還帶着一筆小錢,買兩棟京中高樓暫且還不在話下,自然出得起九十四撞塌的兩家村舍。
他從房裡拿出一片金葉子,遞給九十四:“告訴他們,多了算送的。”
九十四用一種很莫名其妙的眼神瞅着阮玉山。
他很不想欠阮玉山那麼多錢,更不知道阮玉山在慷概什麼。
今時不同往日,他是沒有再去鬥場像鬥獸一樣表演同時滿場薅錢的機會了,九十四掙錢的路子目前來看十分有限,坦白點說就是完全沒有路子。
阮玉山現在拿着他借的錢大方,那完全是在替他大方嘛!
要還一個金葉子,他非得去賣血不可。
九十四是不願意賣血的,畜生的血才會被人拿去做交易,他不做。不僅自己不做,總有一天也要讓他族人都不做。
想到這兒,他心裡歎了口氣,說什麼也得先把人的錢還了。身上背着債,是無論如何走不快的。
他接過金葉子,來到那兩個山戶面前。
他們的腦袋一半是燒化的皮肉,另一半是空蕩蕩的黑洞。
九十四忽然定眼瞧着他們的臉,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也說不上來,回頭看看阮玉山,阮玉山沖他挑眉毛,顯然也沒覺得不對勁。
他把金葉子遞過去,臨了又收回來,說:“我跟你們去看。”
方才他控制不住力道,一腳震塌了兩棵樹,原以為被他所害最嚴重的就是那兩棵樹了,哪曉得不多時從下頭跑出這兩個人來,對着他大為指責,說他幹的好事,砍翻了樹,撞塌了他們的房子。
九十四這才瞧見,這一帶樹林和竹林後頭是一片沿山而建的土坡,坡上正好有兩戶人家,屋子就傍在山腳下,背山面水,位置好着呢。
當時事發突然,九十四也無暇細想,對方上來就問他是哪家的,要找上門去說理,叫他賠錢。
好好的房子給他無端撞塌了不賠錢也不是個事,他就三步一回頭地領着人回來了。
這會子冷靜下來,他心裡不對勁,便說要去看。
兩個山戶也坦蕩,他既然要去,就讓他跟着,要九十四瞅瞅自己做的孽,數數那家裡一應損壞了多少東西。
阮玉山高高地站在檐下竈前,并不阻止。
這是他們進到這兒以後第一次遇見活人。
阮玉山窄長的雙目在那兩個人身上來回巡視,即便暗中用了玄力感知,也暫時沒看出什麼異樣——誰都是兩個眼睛一個嘴,一雙耳朵兩條腿,能說話能喘氣,就是正常的活人。
九十四要去,他并不攔。
一是跟村裡存在的一切多接觸接觸,瞧得越多,越能發現蹊跷;二是九十四對他成天到晚橫挑鼻子豎挑眼,阮玉山認為,就得讓九十四多跟外頭的人打打交道,見識見識人心險惡,才知道他這種宅心仁厚的老爺有多難得。
他一向認為自己平易近人,心地善良,偶爾說話做事獨斷專裁了些,那也是身在高位不得不使的一些手段。
若真有一日天下大同,他這人是世上最好相處不過的。
可惜九十四是非不分,拿他當豺狼虎豹來提防。
他哪裡能算豺狼虎豹?在九十四肩上咬一口,血還沒吃進肚子裡,先當牛做馬地給人洗衣做飯了——九十四也是很不客氣,把他使喚得十分順手。他不是也不計較?
若真要計較,這世上有幾個人敢叫他洗手做羹湯的?找死也得挑個好日子。
高不可攀的阮老爺樸素地燒着柴,越想越覺得,九十四太不知好歹,自己該從對方身上讨點什麼回來。
熊熊燃燒的竈火中又被丢進一把柴,撞在那些正燒焦的木棍身上。
——嘩啦。
九十四跟随山戶回到那片林子下方,剛一踏入,就踩到一堆枯枝敗葉。
兩個山戶走在前頭,九十四一路跟在他們後邊,看着前方兩個人,一人半拉腦袋,湊一塊兒剛好拼個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