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一步,阮玉山便了然了。
他非常配合地往旁邊退了退。
那羅迦當即迅速上前,先在距離九十四還有一步之遙的位置停下來,青綠色眼睛裡透着一陣興奮又生澀的光,似乎瞪大了眼想要看清地上的人。
随後,它繞着九十四怯怯地轉了兩圈,尾巴不停地搖搖晃晃,舌頭伸出幾寸長,不住地哈氣。
九十四倒在地上,冷冷地盯着這頭那羅迦,眼珠子跟着它的步伐從頭轉到腳,一邊提防,一邊眉頭緊皺。
要不是現在骨珠下了印,他很想起來給阮玉山和這頭那羅迦一個一巴掌。
正想着,他忽然感覺自己腰腹一軟,碰上什麼溫暖龐大的東西。
九十四垂眼。
很快又睜大眼。
那羅迦在拿腦袋拱他!
第一次親近人的野獸對自己的力道無法掌控分寸,所以拱人的力度非常小,小到九十四感覺肚子被輕輕挨了一下以後,就看到那羅迦收起舌頭,無措地扭頭望向阮玉山。
阮玉山哈哈一笑,走過來攔腰扛起九十四,把九十四整個人挂到自己肩上,順手“啪”一聲拍上九十四的屁股:“阿四,你當娘了。”
這世上身體裡會被注入那羅迦血液的隻可能是饕餮谷的蝣人,而被迫注入那羅迦血液的蝣人,基本都是主顧買回家的獵物,這些獵物在被主顧帶回家的途中遇到那羅迦的可能不過萬分之一,遇到之後又能一□□穿那羅迦心髒的更是百年難出一個。
身體裡流着跟那羅迦相同的血,又一把捅穿那羅迦心髒将其殺死的人,理所當然會被那羅迦當作母親。
九十四自然不知道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他隻是挺着脖子直勾勾望着方才自己躺過的地方——他那根被自己繃斷的腰帶還落在原地,那是衣棚老闆連帶着這身衣裳一起送他的,他還想回去縫縫接着用!
可惜這會兒他的舌頭僵得堪比饕餮谷的鐵欄杆,捋不出半個字,自己整個身體倒挂在阮玉山肩上,根本無法動彈。
九十四擡起眼睛,看到的是緊巴巴跟着他的那羅迦;垂下眼睛,又是阮玉山的寬大後背。兩個東西一個比一個煩人。
這世上非我族類,全是讨厭鬼。
他閉上眼,心想人這輩子要是一直這樣,不如死了算了。
阮玉山可舍不得他死。
阮玉山非但不要他死,打今兒起,還要他長命百歲地活。
不過怎麼活也得先離開村子再說。
原本以為兩個人今晚隻能在此過夜,誰曾想半路殺出一隻獸王,那羅迦跟着他們踏入村子,是大霧也沒了,河岸的水聲也聽不見了。
這下他倆回到小院的路上簡直如入無人之境,一徑地直搗黃龍。
興許是神獸與主人互通心神,而阮玉山對九十四有着血契束縛,那束縛在一定程度也控制了那羅迦的緣故。因此那羅迦雖然隻認九十四,可對阮玉山也很聽吩咐。
阮玉山往院門口一指,那羅迦就心領神會地跟個石獅子似的守在那兒了。
安置好自己手上兩匹馬和一頭那羅迦的阮玉山扛着九十四,先去屋子裡轉了一圈,把身上的羅盤扇子拆下來扔到桌上,瞧見自己先前給九十四留的字條不見了,他便又回到竈前,打開鍋蓋子。
裡頭的碗筷空空蕩蕩,七零八落地倒做一堆。
“嗬!”阮玉山轉頭,用鼻梁對着九十四挂在他肩上的腰頂了一把,“還知道吃了飯再跑!”
真是半點也不虧待自己。
他把九十四放到竈上,讓人靠着牆坐好,自顧自地蹲下身去:“讓我看看……把我留的話扔哪去了……好啊!”
阮玉山從熄滅的竈火堆裡拿出一張燒得隻剩一半的紙條,正好是他留給九十四那張。
他下意識在心裡替九十四開脫了一把:興許是九十四走得太急,把字條随随便便往竈裡扔,離開時沒去瞧究竟扔進去多少,才隻燒了一半。
于是阮玉山食指和中指捏着字條抖了抖,抖落那一半已經燒成黑色粉末的灰燼,看了看剩下那另一半,恰好隻剩一句:飯溫在鍋裡。
其他話倒是被燒得幹幹淨淨,怎麼看都有點故意的意思。
這下開脫不了了。
阮玉山捏着在風中瑟瑟飄蕩的紙條子,質問似的舉着它看向九十四。
九十四跟尊菩薩一樣高高坐在竈上,目光輕飄飄拂過阮玉山兩根手指間的字條,又慢悠悠瞥了阮玉山一眼,接着眼珠子一揚,冷冷清清地望天不說話。
阮玉山兩個指頭并在一塊兒,隔空對着九十四點了又點,氣得咬着牙笑,決定就算不打斷腿,今晚也得給九十四一點顔色瞧瞧。
他叉着腰左顧右盼,最後視線還是回到面前這口鍋上。
阮玉山哼笑一聲,端起鍋道院兒裡一通洗涮,放回竈上開始跑去劈柴,批完了柴便往竈下點火,又把桶裡剩的幹淨水倒進鍋裡。
好一陣忙活完,是火也燒起來了,水也加了,他回到九十四跟前,看九十四還是那副高高在上愛答不理的樣兒,便一把把人抱下來丢進鍋。
無數水花從鍋底濺出來,九十四倒是古井無波,反正動彈不了,就随便阮玉山怎麼擺。
阮玉山把他斜着擺,他就把鍋當羅盤,自己跟個指針似的一動不動;阮玉山把他橫着擺,他就把鍋耳當枕頭,橫着窩在鍋裡睡大覺。
擺了會兒,阮玉山又覺得這姿勢會讓九十四腰不舒服,便把人翻了個面兒,側過來轉向自己。
這下他滿意了。
阮玉山拍拍手,大岔着腿地往小木凳上一坐,開始往竈裡加柴。
“不怕死是吧,”他一邊加一邊吓唬九十四,“本老爺今天就要嘗嘗,蝣人肉到底是個什麼味道。”
原本紋絲不動的九十四聽到這句話忽然抖了抖眼睫,半睜開眼,朝下凝視着阮玉山,眼睛裡閃了閃,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阮玉山看他睜了眼,瞧他那副樣子就知道這人的心腸又九拐十八彎悄麼聲兒繞走了,不過怎麼着也算是給了點反應,于是便假裝當九十四被唬到了,迎着熊熊火光接着說:“你說我是蒸你來吃,還是煮你來吃?”
九十四壓根沒被吓唬到。
守在門口的那羅迦跟九十四心意相通,這會兒它還坐在地上擡起後爪撓脖子,根本不打算來救,一看就知道是鍋裡的人半點沒在怕。
“不說話?”阮玉山揚起唇角,起身撐在竈台上,俯過去瞅着九十四,一伸胳膊,猝不及防解了人的結印,“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九十四的印解了,但一時半會兒全身還松快不了,那股麻痹感先從舌頭慢慢褪去,大概得要半個時辰才能徹底消除。
“你不想殺我。”九十四等到舌頭恢複知覺,雙目靜靜同阮玉山對視着,“殺一個人的眼神不是這樣。”
他在饕餮谷待了十八年,見過太多任人處置生死的族人,沒有一個主顧在行殺伐之事時是阮玉山這種眼神,
阮玉山微微弓着身,像平日裡給九十四做飯時那樣。他的雙手敞開,握住竈台的棱角,五指微微用力手背便能看見長而交錯的條條青筋。
竈下的火呼呼燒着,明亮的橙色光暈在他身上跳動。阮玉山太高大了,火光擴散到他的頸下便逐漸昏暗。
最後暈染到他眼中的,隻剩一些不清不楚的暧昧陰影。
“那你看過自己嗎?”九十四聽見阮玉山開口,“阿四,你說你要殺我,可你的眼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