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眼一冷,蓦地擡手捧住阮玉山的臉,把另外一邊也拿手掌胡亂擦得全是灰。
擦完以後阮玉山左右兩邊臉全都黑不溜秋,就印堂還留着原本膚色,活像個唱戲的黑臉。
他像是在九十四出手時就知道對方要幹什麼,也不躲,就笑着仰起臉,任九十四捧着他的腦袋搓揉。
九十四兩隻手的灰塵全搓他臉上了以後,阮玉山再麻利地走到曬衣杆旁邊,取了今早才洗幹淨的抹布,去竈台澆了熱水打濕回來,用濕抹布包住他的手,一點一點給他把髒東西擦下來。
“手髒了就得洗。”阮玉山仔仔細細給他擦完手心擦手背,頭也不擡,“不會洗總會叫人罷,不吭聲是怎麼個事兒?泥巴全吃嘴裡了。”
一邊說着,一邊給他換另一隻手接着擦。
九十四忽然學着阮玉山的腔調哼笑一聲。
這回換阮玉山莫名其妙地擡頭了。
九十四揚起下巴,又朝天上看,故作傲慢:“不洗。”
阮玉山挑眉:“不洗?”
他看他也沒把手抽回去。
于是阮玉山一邊給九十四擦着手,一邊做出一副恭候下文的姿态。
九十四不鹹不淡地繼續說:“我,是邋遢鬼。”
阮玉山擦手的動作一下子停了。
他是看出九十四很有些得理不饒人的脾氣了,那一夜的口角輕易過不去。
阮玉山幹脆騎驢下坡,點點頭:“我是萬人嫌。”
九十四垂下眼睥他。
阮玉山:“萬人嫌洗邋遢鬼,誰也别嫌棄誰。”
九十四一把抽回手。
阮玉山哂笑,嘀咕道:“老爺我還治不了你了。”
待會兒就讓小蝣人刮目相看。
他抖了抖帕子,起身丢回盆裡,給自己擦完臉,再順手把小凳子搬到九十四跟前,大剌剌地坐下,抓起九十四的手攤開放到自己膝蓋上,一點一點地給九十四撕起牛肉來。
阮玉山撕肉撕得很細緻,他向來是個粗活細活都上手,能文也能武的性子,早些年老太太偶爾有些饞肉幹的時候,因為人老掉了牙,咬不動肉,全靠阮玉山親手把肉幹撕成細細軟軟指甲縫大小的肉絲才讓老人家解了饞。
他撕好一些放到九十四掌心,示意道:“嘗嘗。”
九十四先湊近瞅了瞅,捏起一根放到嘴裡嚼了嚼,睫毛一顫。
撕好的肉幹咬起來不費事兒,還能嚼到肉汁兒香。
阮玉山雖然沒見到九十四的眼神,但看到了他的眼睫一瞬間的顫動,便知道九十四此刻雙眼一定煥然一新。
阮玉山嘴角無聲一翹。
當老爺的收服蝣人,簡直易如反掌。
旁邊忽然悄無聲息湊過來一個濕漉漉的鼻子。
九十四瞅了瞅那羅迦,并不吝啬,抓起手裡的撕好的肉幹就朝它嘴裡遞。
阮玉山的臉拉下來。
九十四卻不以為意。
雖然這是阮玉山的肉幹,但對方也曾拿他借的金葉子對獵戶慷概地說過“不用找補”,九十四覺得一塊肉幹比之一片金葉子,更顯得自己在對待别人的東西時比阮玉山有分寸得多。
他隻是分了一口肉幹,阮玉山可是拿着他借的金葉子送人了。
那羅迦濕潤的舌頭舔過舔過九十四的手指,舌頭上的倒刺給九十四的指尖劃破了幾條口子。
九十四指尖一蜷,下意識就想躲過阮玉山的視線。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好像很不想讓阮玉山看到他受傷,興許是被對方發現以後又逃不過一頓數落。
可是仔細一想,九十四又覺得阮玉山的數落并不壞。
世上的責備大多難以入耳,沒人愛聽,蝣人更甚。饕餮谷的馴監責罵起人來滿口污言穢語,肮髒不堪,九十四卻很能區分他們和阮玉山的區别。
他讀過的書太少,表達有限,自己也說不清那區别是什麼,隻是隐約感覺偶爾聽到阮玉山的數落,也不抵觸。
當然不數落是最好的。
畢竟從阮玉山嘴裡蹦出來的,十句有九句都不是好話。
還有一句是九十四根本聽不懂的病話。
九十四收起給那羅迦喂食的手,沉思着問道:“你剛才,說我是它的什麼?”
阮玉山沉默了片刻。
——西方佛國的故事裡,國王那羅迦的母親将他從後背一劍刺穿心髒殺死。
因此在身上流淌着那羅迦血液的九十四一槍洞穿那羅迦的心髒那一刻,便是完成了惡獸那羅迦認母的儀式。
這些都是阮玉山從今晚在那羅迦找上門的反應裡推測的,畢竟世上身體能兼容那羅迦血液的人少之又少,懷揣着那羅迦血液還能和神話中的母親一樣從後背一把刺穿那羅迦心髒的,隻怕從古至今也隻有一個九十四。
當時阮玉山急中生智做出了猜測,又因為九十四先前種種惹得他心花怒放,導緻他一時說話直白了些,現在想來,蝣人興許大多都不了解世俗所謂的母親有怎麼樣的含義,更不知九十四能不能接受突如其來的“母親”的身份。
阮玉山思忖再三,換了個形容:“主人。”
他說:“你殺了它,它把你當主人。”
九十四聽了,并不表态。
他窸窸窣窣吃完阮玉山給他撕好的肉幹,往後面一躺,對阮玉山揮揮手:“你走吧,我要休息。”
他的譜在阮玉山面前擺得是越來越大,甚至有些肆無忌憚。
阮玉山回頭看看竈上的鍋,見裡邊水已燒開,估摸着很快就能讓九十四洗漱,便不再阻撓對方打盹。
九十四吃飽喝足,頭一挨着那羅迦,閉眼便陷入沉睡。
睡到一半他隐約察覺有人在搗鼓他的四肢,出于本能,九十四下意識地清醒睜眼,瞧見阮玉山正在給他脫靴。
而自己不知幾時被抱進了屋子,正歪在凳子上睡覺,眼前是冒着熱氣的浴桶。
九十四一看搗鼓他的人是阮玉山,當即一翻眼睛又睡過去。
防備心這個東西,興許在阮玉山面前一輩子也立不起來。
入水時他先聽見另一個人踏進浴桶的聲音——阮玉山沒有趁人之危的癖好,更何況九十四也不是誰想趁就趁的,稍不注意可能就會招來一通亂揍,阮玉山雖然經揍,可對此并沒有很濃厚的興趣。抱着九十四進浴桶完全是因為在外邊不好把人放進去。
九十四被洶湧淹沒而來熱水燙得他發出了一聲低吟。
阮玉山安置他的手似乎在他身上頓了頓,他聽見阮玉山在他耳邊帶着笑問他亂叫什麼。
九十四睡着覺,一切感官都模糊了。
水面在他的胸口滾動起伏,他不知怎麼想起今夜自己在山上對着阮玉山胡亂發洩的那十幾個拳頭。
饕餮谷身體最強壯的蝣人也挨不過他五拳,今夜阮玉山生生受了十來下,似乎也是專門為了讓他撒氣。
仔細想想阮玉山其實并沒有對他做什麼,就連昨夜争吵時說的那些狠話也讓他用拳頭報複了回去,若非要說的話,對方最大的錯處還是不肯給他解開後背的刺青。
隻是他不明白對方那一頓胡亂的親吻是什麼意思。
在饕餮谷長大的九十四甚至不知道那是親吻。
他朦朦胧胧地在心裡想,改日找阮玉山說說,倘或對方願意解了刺青,那麼他可以考慮跟阮玉山交個朋友。
九十四忽然想看看阮玉山身上被他下過重手的地方是個什麼情況。
可他太困了,睜不開眼,知道阮玉山就坐在他不遠處——他不介意跟對方共用一個浴桶,畢竟在饕餮谷,他的水桶也是百十八和百重三的水桶,他也時常讓百十八和百重三站在桶裡一起洗澡,那樣很能節約一些用水。
阮玉山給九十四在浴桶裡擺了個舒服的姿勢,剛要起身出去,忽然被九十四拉住。
為了方便把九十四放進來,阮玉山抱人入水時既不想穿着沒換的中衣,也不想浪費新換的中衣,所以上半身直接沒穿衣裳。
他看見九十四在彌漫的水氣中強打精神睜開眼睛,一手拽着他,雙眼無神地另一隻手摸上他的腰腹,夢遊似的從他堅硬的腹部一路摸到精壯的胸前,摸到幾個肌肉硬挺的地方,還不忘記用手掌按一按,仿佛在檢查那裡是否是什麼鼓包,又或者有什麼傷口。
阮玉山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在九十四的手貼上他滾燙的胸口時,将其一把摁住。
他若有所思地斂下眼,似笑非笑地望向九十四:“今晚?”
九十四的指尖在他胸口撓了撓,像是想掙脫,但又不用力。
阮玉山揚唇,偏頭問:“要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