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饕餮谷生活的十八年裡,九十四學到一個很重要的道理:不管過程如何,隻要結果是自己要想的,那一切都無所謂。
比方說身邊的族人快餓死了,那是拿錢求馴監幫忙買些粗糙的食物,還是割破身體把自己的血喂給族人,又或者撿到一塊腐爛的生肉讓對方吃下,隻要能先活下來,什麼手段都不重要。
再比如他需要讓阮玉山幫他拿回自己的腰帶,那是用哄的也好,用騙的也好,阮玉山看出來了也好,沒看出來也罷,也不重要。
蝣人的行為準則總是無可避免地會向野獸的思維靠攏,唯一的底線是不傷害同族,其餘的德行禮節是一概不知,九十四也難逃此中。
既然目的達到了,阮玉山也被他打發走了,他自個兒唏哩呼噜吃畢了飯,又跑回房裡翻書去。
這屋子裡書架上堆在表層的那些書,雖然好拿,但總是過于晦澀,又不見一星半點的批注。
九十四想,越積壓在底層的書卷便用得越早,說不定那些書本上的内容會簡單些。
他從黑壓壓的架子最底部抽了一本出來,連帶着被扯出來的,還有一個簿子。
九十四皺眉。
他認得這個簿子,上面寫滿了吃羊的日錄。
可是他上次放的時候,是在這兒嗎?
九十四又翻了翻,發現上面的字迹并無變化。
此時,外面突然響起小孩子嘹亮的哭聲。
九十四循聲而出,瞧見學堂的小孩兒站在院子外,跟看門的那羅迦對峙着。
一人一獸之間隔着一段距離,那羅迦目露兇光,盯着對方,小孩兒看樣子也是有事而來,礙于那羅迦的兇惡,不敢踏步上前。
九十四一踏出門,那羅迦就跑過來。
阮玉山在的時候那羅迦是不敢進院門的,他給它下了命令看門,那羅迦總有些怵他。
可九十四在就不一樣了,對待他,那羅迦總是異常親近。
打那羅迦認母的第一眼起,它的母親便沒有束發。
九十四不會束發,因此他一頭卷曲的長發總是披散着。
那羅迦長得又高又健壯,幾乎能到九十四的腰部,稍微一擡頭,就能用濕潤的獸鼻去嗅九十四的發尾。
那羅迦正嗅得起勁,九十四忽然摸了摸它的頭,興許是對這麼一個自己曾經親手殺死的野獸的親近感到别扭,可又覺得自己應該做出一副親和的姿态,九十四溫聲卻不由自主冷着臉說:“你守在這裡,不要出去。”
那羅迦的尾巴搖得隻剩殘影。
九十四走向院外,來找他的小孩兒總算停止了哭聲。
他問對方來做什麼,小孩兒抽抽嗒嗒地說夫子要他去學堂。
九十四擦去小孩兒左臉三隻眼睛的眼淚,慢慢起身道:“等着。”
他回到屋子,找到阮玉山的包袱,又從書架上拿回自己練字的紙筆,順帶拿走了那本吃羊日錄,接着找到阮玉山的木槍,踏出門時同屋檐下的那羅迦對視了一眼。
那羅迦當即席地而坐,一動不動,十分聽話乖巧。
九十四背起行囊拿着槍,擔着阮玉山目前所有的家當,離開院子前拿着阮玉山曾用過的筆墨留下了一張字條。
接着又去到牛棚裡自己小馬的面前,解開了那匹馬的繩索,摸了摸它的滑溜的皮毛,用蝣語小聲道:“有緣再見。”
最後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羅迦,扭頭跟随院外的人前去學堂。
這一次前往學堂的路似乎比前兩天長了許多。
九十四走了很久很久。
從天亮走到了正午,他回頭一瞧,沉思少頃,又往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似乎也變得沒有盡頭。
九十四面不改色地一直走。
在路上他看見那片楊樹林,如今林子裡的樹木都在倒懸生長:長長的根莖向天蔓延,樹的枝葉紮進土地裡;又看見他之前壓垮的房子門窗已互換了位置:門在屋頂倒立,進門看得見地闆和屋脊在同一個層面各占一半,屋子裡兩個人坐在屋頂的地闆上吃飯,用後背長出來的嘴進食,窗子在進門的位置對内開着,床安在窗子上方。
他再往前看,今日的路多了許多分岔口,向左不過三十步便是昔日學堂門口的圍場,圍場後面卻不見學堂——學堂的屋子和門前的土地分開了。
九十四越走就越感覺到道路十分擁擠,每隔兩步腳邊便是在地上蠕動的人頭,以及大量散落的四肢,許多肢體上長滿了數不清的指頭,還有一些狀似五官的模糊輪廓在表皮下掙紮着似要長出來。
“這條路,每天都是這樣?”九十四頭也不回地問。
“是啊。”後面一灘跟随他的淤泥發出小孩兒聲響。
九十四踏進了學堂的半扇門,發現窗子長到了屋頂,四面的牆上散落着殘缺的幾角門窗,桌椅像被打散似的七零八落嵌入到牆壁,有的隻能瞧見一個桌角,有的隻剩桌子腿,牆體上有些近似人形的物體蠕動着靠在那些桌面,又有許多四肢從四面八方伸出來。
“夫子呢?”他又問。
“夫子呢?”
後面的淤泥似乎無法回答這麼需要思考的問題,于是隻能跟着九十四重複。
九十四把胸前阮玉山的包袱又綁緊了些,木槍從左手換到右手。
“第一次來學堂那天,我看到你的父親。”九十四握着槍,環繞學堂内部慢慢踱行,邊走邊擡頭看向頭頂的窗子,發現自己走了整整一日,外邊的天已經快黑了,“他隻有半個腦袋,跟他同行的人一樣。”
屋内的一切愈發混亂。
後面的淤泥漸漸凝出一雙腳。
“人可以有半個頭,三隻眼睛,肚子上長手。”九十四低頭,看向自己右手手背一個非常細小的傷口,那是他和阮玉山來到這裡第一天被卷入大霧時,從地下冒出來的小肉芽刺破的地方。
如今那裡看似愈合,實則周圍的一圈皮膚已然硬化了。
九十四伸出指尖在那上面摩挲,像摸到一塊幹枯的泥土。
他突然想起阮玉山的腰腹和小腿曾受過比這更重的傷,而對方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身體的變化。
他開始思索這般變化是從何而起。
大概就是從迷陣返回的第二天開始,九十四的認知逐漸模糊。
好像人的眼睛和四肢完全可以像衣裳一樣,想穿幾層穿幾層,想長幾處就長幾處。
村子裡的行走者越來越多,路邊随處可見,盡管九十四回想起來時,他們永遠沒有具體的面貌,甚至難以叫他想起那些人有幾隻腿,幾雙手。
他甚至聽得見夜晚河流裡無數的呼吸。
而阮玉山似乎也默認了這村子裡會有這麼多人,院外人來人往,他像早已習慣一般。
九十四想,這大概是他身體裡有着一部分那羅迦血液的緣故,此地妖靈妖力不勝那羅迦,故而即便自己受了傷,也不會完全被幹擾心智,縱使認知在被同化,卻多少能看出異常;阮玉山則被完全蒙蔽了感知。
若他沒猜錯,對方的身體此刻已經發生了比他嚴重數倍的泥化變質。
“直到剛才在院子裡,那羅迦站在我的旁邊,我突然想起來。”九十四的拇指摩擦過槍尖上阮玉山親手刻下的符咒,眨眼間将長槍雙手握住,轉身起勢一把刺向身後已經凝結成一面牆高的人形淤泥,“人的頭顱不會隻有半個!”
木□□破淤泥幻化的人牆,學堂内外蓦地從四面八方響起鬼号般尖銳的呼嘯,天色迅速暗沉下來,方才不過臨近夜幕的天空在此刻仿佛糾集了數不清的烏雲,如一滴濃墨覆蓋整個天際。
九十四周身的一切急劇變化着,白牆熔化,淤泥四起,舉目所見盡皆變作一個散發着濃烈惡臭的熔爐,無數的人臉和四肢從他前後左右掙紮着企圖沖突壁壘撲到他身上。
“你的妖力撐不住多久了。”
他淡淡地對着眼前不成形的淤泥說道。
這裡時間和空間都發生了不同尋常的混亂,九十四古井無波,調動體内充沛的玄氣,按照阮玉山所教的,将内力與玄力分别凝聚到勞宮和下丹田,緊握長槍,将先前在阮玉山手下偷師的那幾招槍法/輪換着打出去,又學着今早出門時看見阮玉山的那一招回馬,生生連着殺了數十個淤泥,再振振将其打向周邊不斷凝聚又消解的腐肉中,第一次對着除了阮玉山以外的人說道:“去死吧!”
阮玉山在河底驟然睜眼。
骨珠的事已經有了下落,那麼目連村便不必再長留。他打定主意今晚去礦山找幹麂帶自己見了老太爺的骨珠就走,先去與林煙彙合,再想法子去天子城拿盂蘭古卷。
因此一大早出門時,阮玉山先牽馬到了河邊,想在臨走前看看那地符是否暗藏蹊跷。
不去不知道,一去還真讓他發現了點東西。
擺在河邊的這一套地符,每根桃枝插/入的土坑都比樹枝本身大上一圈。
這說明這些樹枝時常被人取下又重新插回去。
至于這個取下的頻率——阮玉山略作思忖,很自然地聯想到了每晚滾落到河裡的聲音。
這地符是非常簡單的禁行符,屬于六七歲略通玄力的小孩兒看一眼就能學會的符陣,玉山記得這符陣頂多用來擋擋沒有開智的家禽,甚至連稍微有點智慧的野獸都擋不住。
小時候夏日多蚊蟲,他又不喜歡院子裡人的守在門外伺候,有時便會在門窗外畫一個類此的地符陣,把蚊子擋在外邊。
下陣人把這地符畫在此處,顯然不是為了阻攔正常的人類。
倒像是阻止一些毫無思想的傀儡。
既然每晚都有落河之聲,那就應該是每晚都有人取下桃枝,方便那些東西滾進河裡,再在早上把它們插回去。
聯想到先前衣棚老闆所說“河下有東西”,阮玉山更感興趣了。
這符,到底是阻止河上的東西進入河下,還是阻止河下的東西上岸?
思及此,他回頭往衣棚的位置看了一眼,發現今日老闆并未出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