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那日你在我手下束手就擒,本不用吃什麼苦,還能洗洗幹淨享受一番極樂再死,這下好了——”他拿着刀突然轉身,盯着靜靜坐在籠子裡的人,眼神狠辣,步步逼近,“我也留你不得,也不推你上唱賣台了,你就在這,變成一斤一斤的人肉再出去吧。”
籠子裡突然傳來極其細微的“咔哒”聲。
然而紀慈盛怒之下,完全沒有留意到這個短暫的動靜。
他打開籠子門,粗暴地拽出九十四,将九十四往那個寬大的沾滿幹涸血迹的石床——或者說是屠宰台上走去,接着,他聽見九十四輕聲問:“你不想知道,我那天怎麼得到極樂的嗎?”
紀慈隐約意識到不對,轉過頭:“什麼——”
話音未落,九十四猛然擡起頭,在紀慈愣神的當兒用雙手絞飛了他手中的屠刀,随後舉起兩隻胳膊,一把将手上鎖鍊套上紀慈的脖子,再雙臂交叉,将套鎖死,随後拖着紀慈疾步沖向不遠處的石台,将人一把摁在石台邊緣。
這劇變來得太迅速,紀慈猝不及防被鐵鍊勒緊了脖子,還沒來得及掙紮,便又被拖拽向前,雙腳亂了陣法,跟不上九十四的腳步,沒兩步便左腳絆右腳地雙膝跪地,小腿摩擦着地面,一路被九十四帶到石台前。
此時他已被鐵鍊勒得面色赤紅,呼吸不暢,才跪倒石台邊,又被九十四抓着後腦勺猛地往台子上磕了一個響頭。
“這裡死過多少蝣人?”
九十四将手腕脫離已經被他用解磁石開鎖的手铐,一手握緊絞住紀慈脖子的鍊條,一手按着紀慈的後腦,再度把對方的額頭往石台重重一磕!
他在談及族人的死亡時眼角不自覺地抽搐:“把你的頭磕碎了,你數得清嗎?”
紀慈被撞得眼冒金星,瘋狂掙紮着想要解開脖子上的套索,喉嚨間發出“嗬嗬”的吸氣聲,當再一次被九十四掌控着頭顱撞到石床上時,他幻覺般的聞到一股淡雅的異香。
接着是九十四離他離得極近的臉。
他被強行地扭過頭看向九十四,就算距離那麼近,九十四那張冰雕玉刻一般的臉上也找不出任何瑕疵。
那股異香就此似有若無地纏繞在紀慈的鼻息間。
他的耳邊嗡嗡作響,頭顱陣陣不止的劇痛使紀慈認識到自己目前的處境——九十四在下死手地揍他,而且不打算讓他活着出去。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雙瞳孔外包圍着一圈淡藍眼色的眼睛,聽見九十四的聲音宛如耳邊一縷輕飄飄的幽魂,滲着刺骨的寒意:“古卷殘石,在哪?”
紀慈飛快地意識到這是自己目前唯一的生路。
他急促地指着自己的脖子,眼珠充血得快要爆開,指尖不斷地敲擊在脖頸處冰冷的鐵鍊上,示意九十四先讓他透一口氣。
九十四又将他絞緊了些。
直到紀慈整個人臉色發紫,眼珠上翻,九十四才微微松開鐵鍊,半是坐半是靠地挨着石台,仍維持着套住紀慈脖子的姿勢,晃了晃手裡的鍊子,就像在随意地拉扯腳下的一隻牲畜。
紀慈乍然撿回條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吸了口氣,喉嚨嘶啞得仿佛筋脈被刮得稀碎,一口氣咽不下去,反倒嗆咳了一陣。
咳到一半,他忽感覺脖子處的鎖鍊再次收緊。
“我說!我說!”紀慈匍匐到九十四腳下,擡起手,“我說……”
他從出生到現在還沒吃過這種苦,被教訓了一回,九十四再随便吓唬吓唬,他能把家底都給招了。
平心而論在看見石台上的血迹前九十四殺他的欲/望并不強烈,即便是現在,九十四也在考慮要不要放他一條生路——盡管眼前這個人一定殺過不少蝣人。
可這世上殺過蝣族的人太多了,沒殺過的才是少數中的少數。蝣族在尋常人眼中不是人,是同人參熊掌山珍海味一樣的補品,這風氣在娑婆根深蒂固兩百年,早已無人去辯論其中是非對錯。
他在籠中尚且日日想方設法捕捉一些野雉飛鳥,它們的同類也不見來對蝣人報仇。
九十四再恨,也做不到把每一個沾染過蝣族血液的人都趕盡殺絕。
阮玉山告訴他,人要往上走,不能時時沉溺于過去的苦痛。
記恨會讓人變得狹隘不堪,而阮玉山似乎一直在教他學會寬容。
再往前的深仇大恨,在紀慈這樣的人身上,也追究不回來什麼。
隻要紀慈保證自己以後再也不打任何蝣人的主意,九十四覺得,自己興許真的會放他一馬呢。
他沒有說,隻先讓紀慈帶他去拿殘石。
紀慈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身下濕了一片,膝蓋軟得又踉跄了兩下才勉強站穩,随後腿肚子轉筋,兩腳打顫地帶九十四往石室外走去。
九十四跟在他身後,手中仍牽着套在紀慈脖子上的鐵鍊,發現這人如他所料,打開了石室後方那處深長暗道的門,似乎是要帶他往出口走。
正當紀慈的手悄無聲息錯向機關旁邊第二塊磚石時,九十四将鍊子往回一拽,随後擡起胳膊死死卡住紀慈的下颌。
他比紀慈還要高些,因此紀慈被他挾制在胸前時,九十四隻要微微往前探頭,嘴唇就挨着紀慈的耳後。
他垂下眼,冷冷道:“不要耍花樣。”
紀慈打了幾個冷戰。
他簡直想不明白怎麼有人的身體能冰冷成這樣,又或是自己是在對九十四太過恐懼,靠近對方就像靠近了死亡,這使得九十四天然帶着的那股淡淡的異香也讓紀慈不寒而栗。
紀慈咽了口唾沫,斷斷續續道:“我不耍……那裡,是放殘石的地方。”
九十四半信半疑。
“我發誓。”紀慈恨不得立刻跳脫出九十四的雙臂,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美人懷中也并不是軟玉溫香,而是煉獄刀山,“你不信,你把我擋在前頭。”
“不用了。”九十四帶着他走向那塊磚石,“你來說,我來拿。”
紀慈雙腿抖得早已失去知覺,隻會麻木地在九十四的牽引下往前挪動。
他的額頭不經意間碰到了九十四瘦削的下巴,渾身難以控制地又是一個寒戰。
“往左數,第三塊磚石,橫着錯開的那個,對……”他顫巍巍擡起手,指引着九十四,“往下按,再往左轉一圈,往右轉兩圈,再按。”
牆壁後方隐約傳來沉悶的齒輪滾動聲。
轟隆隆——
四塊正正方方的磚石在眼前彈開,紀慈指着那裡頭道:“殘石,就在牆内。”
九十四瞥了他一眼,對他道:“你先把手伸進去,碰到殘石,再收回來——不要拿。”
他說完這話,九十四先在心裡一愣:怎麼這話聽起來那麼像阮玉山的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