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春。
餘陽在海與天之線抹開霞紅,一棵龍眼樹屹立在漳山山頂,樹上拴着一根結實的登山繩,繩子延伸到山崖下。
山壁上,邊羽雙手緊拉登山繩,将腰上的安全扣換到新的扣口上,他拔了兩下安全扣,确認繩扣結實後,雙腳用力一蹬山壁,身體向上躍去。
他踩住山壁那塊凸起的岩石,呼出一口氣。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條攀登路線,加上今天這次,他總共沿這路線攀登了16次。他今天也正好滿16歲。
邊羽看到那棵龍眼樹了,樹上的果子雖然還沒全然褪去青澀,但是比昨天更成熟。當他所處的方位能看到樹頂時,他隻需蓄一口力氣,就能完全登上山頂。
今天也不例外。
邊羽深深呼吸,左腳踩着山壁縫,身體全部向右上方跳躍,右腳成功踩到山頂後,左腳便也随之跟上。
再次成功踩在山頂這個位置。
邊羽沒有特别的登峰的喜悅,而是一如既往卸下背包,将登山繩往回拉。當他對待這一切内心毫無波瀾,他就會開始想,下一次要去探索哪條更特别的、更具挑戰性的路徑。
那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紅發少年今天仍坐在岩石上,默默看着登上山峰的邊羽。在少年身後,一叢叢綻的燦爛無比的荼蘼花,花叢下,一個書包敞開着,外面掉落着被撕得亂七八糟的英文作業。
他張揚的紅發融進了夕陽色中,被撕下的作業讓風吹開,作業底下,是一架泡沫闆做成的小飛機。
邊羽留意到那架泡沫闆做的小飛機,輕易能看出小飛機上的缺陷,隻是他并不發一言,收好登山的行囊後,自顧坐在龍眼樹下喝水休息。
靠在樹幹上,他眺望似火紅霞,山風吹幹他身上的薄汗。靜默望着這一切時,他忽然聽到身後的人喊:“喂。”
邊羽回過頭,紅發少年從岩石上跳下來,撿起地上的泡沫闆小飛機,問他:“你知道它為什麼飛不起來嗎?”
多日來他們總在這裡相遇,而今天是紅發少年第一次跟他說話。
邊羽看了一眼便說:“尾翼的平衡性不夠。”
落葉被踩着的聲音,紅發少年走到他身邊,把泡沫闆飛機遞到他面前:“還能改嗎?”
少年的紅發下是懶懶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對什麼都不在意,卻好像又在格外認真打量邊羽的臉。
邊羽拿過那架小飛機,果斷折掉作為尾翼的泡沫闆,跟着又折一根樹枝,從尾艙部位穿過去。
“可以飛了。”邊羽遞還飛機給他。
全程少年沒有觀察他的動作,而是盯着他的臉。隻在邊羽将飛機還給他時,他的目光才回到小飛機上。
他接過改造完的小飛機,轉身來到山崖邊,蓄力将飛機扔出,那飛機果真無比平穩地滑翔出去,飛得許遠。
少年的目光在飛出去的飛機上停留了數分鐘,回過頭問邊羽:“你叫什麼?”
“邊羽。”
邊羽,召覓默念這個名字。
這裡不是他第一次見邊羽的地方。
幾天前,他翹課逃學,在校外跟惹事的混混打了一架。混混有一群人,他是一個人,雖然打赢了,卻赢得比較狼狽。他髒兮兮的到超市買礦泉水,擰開瓶蓋便把水淋到自己頭上。坐在街邊的凳子上喘息時,一個人從他身邊走過去,低頭瞥了他一眼。
那時邊羽的頭發是染黑的,但是他擁有一副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引人注目的皮囊,所以召覓第一時間便注意到他。
看到那樣的臉,說不驚豔是假的。他想任誰第一次看到這麼一張臉都會驚訝,哪怕表面不表現出來,心裡定會有所震動。
這世上的的确确有人能長得這麼好看。
但是這樣的一張臉,低眸瞥他的那一眼,不帶任何感情和情緒,非常的冷淡,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或者召覓不知道,邊羽單純是視野中出現一抹出挑的紅色,下意識也就看過去了。召覓隻知道,自己很不喜歡這種處在底端的感覺,因為他的家世,他從小到大不能說橫行無忌,可人人都會對他有幾分尊敬和忌憚。這個社會便是如此的,遇到有錢的能不放在眼裡,遇到有權的,話可就不敢多說了。因此,盡管召覓常年與家裡不合,在校當個不良差生,在外和混混打架,惹得校長多次叫家長來學校裡交流,也從沒這麼的“下層”過。
他當然很不習慣、很不舒服邊羽這冷冷的一瞥,可回去以後,無論是躺在床上還是坐着吃飯,他總要想起那張臉、那個眼神。
召覓常來這座山放空自己,青春期時躁動的荷爾蒙通過沖突宣洩出去後,剩下的便是漫長的空虛。他就這樣坐在山頂的岩石上,通常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他沒想過會在這座山上遇到那個人。第一次遇見,他沒主動打招呼,顯然邊羽也沒記起這抹紅發,這不由得讓召覓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一種比見到那一冷瞥還要不是滋味的滋味。
他看出邊羽背的是空軍專用背包,還總輕放在地上,拍掉上面的灰,很愛惜的模樣。召覓心想他家裡多半一樣有部隊人員,他總該對這類東西感興趣的。過後第二天,召覓也背了一個相同的軍用挎包,甚至還有海軍特種作戰部隊的标志,就放在那叢荼蘼花旁。但是邊羽好像沒看到似的。召覓意識到是自己想錯了,邊羽或者不是特别對軍事有親切的情感,應該是對那個背包的含義有情感——空軍或是飛行。
這天他閑來無事在這裡用石頭磨泡沫闆,磨出一架飛機,邊羽果真有注意到。
“我叫召覓。”神思回轉過來了,召覓自我介紹道,又問他,“你喜歡攀岩?”
“反正沒事做。”青春期的少年們,發洩荷爾蒙的方式都不一樣。召覓去跟混混打架,而他是運動,不斷地運動。
“我們前幾天見過,在一中附近。”召覓像是不信邊羽真的完全不記得他、非要證實一下似的。說完以後他立刻後悔了,萬一邊羽當真不記得見過他,他豈不是非常難堪?
邊羽看看他的紅發,說:“嗯,我記得。”
召覓怔了一下,竟有些欣喜于邊羽記得他,又在意于那日自己是否在邊羽眼裡特别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