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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一路開,油車特有的氣味在車廂被窗外風刮散,悶鼻的膩。夏月在後座,頭向左,目光失焦。
心有波瀾,也僅僅是波瀾,水花一點點。
童年經曆太深刻,以至于她對情緒的控制遠大于情緒對她的控制。
謝冷雨啊。夏月緩緩閉眼。
她原是寄住在他家的陌生人,按身份、按性格、按歸宿,他們的人生差異像兩條泾渭分明的河流,一條波濤洶湧,一條安靜如鏡,環境的不同完全影響了生命的律動。
打招呼是最熟的動作——他們的關系本該是這樣。
無論是貧是富,不參與、隻旁觀——他們的關系本該是這樣。
但,為什麼走到這一步了呢?
回憶如風傾野而來,不緊不慢的。好吧,那就說說這一場拿不出手的幾乎要摔碎她的過去。
*
大約4歲那年,陽光溫馴。
夏月不小心打碎家裡一套碗具。
母親許美荷看到後暴怒:“我都跟你說了要拿穩,你沒聽明白還是不長記性?!”
“對不起。”盡管她驚恐且愧疚地說,許美荷已拿起牆邊掃帚向她打來,伴着重重打擊聲,她瘦弱的脊背一股劇痛,她沒忍住哭,許美荷罵她不許哭,然後罵沒用,接着打,直到打到她不哭。
她的童年,回想起來隻有虐打。
出門沒喊人,被打,吃飯筷子掉地上一根,被打,頂嘴,被打,翹腿坐,被打。
在家裡,父母的愛是一種高概念的存在。
打是親、罵是愛、為了你好、黃金棍下出孝子,痛苦、委屈、傷害都可以用愛來包裝。
作為懵懂的孩子,很難分辨真假,隻好為父母的行為合理化。
貶損的語氣、不耐煩的表情、漠不關心的态度、随意的打罵,惡臭情緒的爆發,無論她是否感受到了傷害,在一個生來愛父母的孩子心裡,這些都可以美化。
身體虐待是家教,長期忽視是讓你獨立,養育缺席是因你才在外掙錢,本該父母去承擔的義務與反思的困難,都歸責到夏月身上。
一個4歲的孩子能做什麼?
隻能随父母的歸責也漸漸覺得是自己不好。
是她害父母辛苦、害父母不高興。
夏月的父母夏正強和許美荷屬于包辦婚姻。
夏正強大許美荷十歲,周圍人把這事兒當正常現象。畢竟在那年代、那地區,一個偏僻落後的村裡,女人的年齡價值等同于子宮的質量狀态。
在一間窄小的泥坯房裡,夏月出生了,無與倫比的漂亮。
幾乎見過長開後的夏月的人都說,這女孩長得特别乖,萬裡挑一。
父母越糟蹋她,老天便加倍地寵她,除去美貌,夏月還聰明。
乘法口訣念一遍就記住了,算術題總比其他孩子總是快一倍時間做出,方圓百裡出了名的小天才。
5歲那年,算命先生強拉着給她看掌,一看她手掌有個罕見的五角星,算命先生驚聲,說了不得,這是貴人運、鳳凰命。
夏月憂郁地冷笑。
6歲,她看許美荷打牌輸掉半年夏正強打工的錢,然後被他用十厘米鐵棍暴打。
看許美荷拿刀追着□□進局子的夏正強砍。
有一次,許美荷在家裡哭,哭得夏月心疼,她過去想安慰,卻被許美荷拽過去掐手腕瞪着,罵她拖油瓶,說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早就跟他離婚了。
說如果不是她,她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
以後每當許美荷哭,夏月就再也不敢過去。
從小到大,她是父母嘴裡的麻煩。
“不要來找我。”
“怎麼又要錢?”
“寄生蟲。”
“這周錢不給了,你怎麼不去撿垃圾賣錢?”
哪天他們吵起來,她爸夏正強就會說:“都是你生的報應!天天就知道花錢!”
他們一句句紮心的話影響着夏月,每一次,她在許美荷不耐煩的表情中拿着班費走出家,她不想上學,她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蹲在牆邊埋頭哭。
她自責地想,爸爸媽媽,如果我的成長要帶給你們那麼多痛苦,我可以不出生。
為了不給家裡添麻煩,缺錢不敢要,受傷不敢說,在外面受委屈了不敢說,哭是更不敢在他們面前哭,一雙新襪子也不敢要,一邊恨、一邊愧疚和恐懼,“我給家裡添麻煩了,是我不夠好,我要想辦法讓父母别生氣,我要懂事”,為了做他們心中懂事乖巧的女兒,為了得到父母的贊揚,她什麼都願意。
那時太小了,不懂其實懂事是一種恐懼。
意味着,我害怕父母。
更糟糕的是——
她是獨生女,但父母心中永遠有一個隐形的“弟弟”。
*
夏月最喜歡雨天。
墜下的雨聲很有安全感。
雨聲砸在池塘裡、葉片上、田埂上、手心裡,千針萬線穿起整個村落,她撐起一把透明傘,走在濕漉漉的霧氣裡。
這樣,走着走着,就會忘記一些煩惱和不公。
夏正強嫌棄許美荷生不出一個弟弟,要給夏月改名叫夏招弟。後來因身份證改名要交“服務費”,他舍不得錢才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