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爾倫低頭望着懷中的蘭波,雙臂逐漸收緊。
沈庭榆坐在他房間内的桌椅上,手指捂住脖頸,眉頭微蹙,指尖傳來些許濕潤的觸感,她放開手垂眸:指腹上已經被血迹微微浸濕。
……痛覺被屏蔽了,但是氣管好癢,估計全被血堵住,用空氣吸管來把血抽走真是夠費勁。
如果自己是普通人類,别說是在這種情況下開口說話,大概早就腦缺血死亡了。
心下微微歎氣,沈庭榆閉眼,望着黑河裡安靜卧躺的女人,一道猙獰的刀口橫穿她的脖頸,本該像噴泉一樣迸濺的血液,此時隻是在緩慢的流淌着——甚至有回流的傾向。
她的胸口微弱的起伏着。
那個人,長着和沈庭榆極為相似的臉,神情安甯。
以為脫離了煉獄般的人間,自然會有這樣松快的神情,不過嘛……
無論如何,哪怕對方不願意,她都已經脫離了死亡的懷抱,沈庭榆成功了。
啊,真是非常好奇醒來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惡意在内心翻滾,沈庭榆覺得那一定會非常有意思。
強迫不想活着的人重返于世,真是堪稱世界上最惡毒的惡作劇。
沈庭榆嘴角揚起微笑,作為讓她受傷的報複,以及那個小系統的回報,這個人還是不要這麼輕易就解脫為好。
……
沈庭榆的話語不斷在腦海中回響,親友的臉龐近在咫尺,似乎隻要魏爾倫開口喚他,他就會睜開雙眼。
魏爾倫感覺自己的靈魂似乎在搖搖欲墜,眼前的人并不可信,身為前·諜報員,他應該剝離自己的感情,戴起假面,冷靜理智的去剝析對方言語中的漏洞,洞悉對方的目的。
然而,做不到。
魏爾倫看着姿态随意而優雅的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他和新晉首領的接觸不深,但也從周遭人的隻言片語中拼湊出對方的一點面貌。
森鷗外在前段時間被她調任離開,這個消息在組織内掀起了不小的波浪。
「合夥」「關系破裂」「逼宮讓位」各種猜測在不同的派系中傳遞。
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龃龉,魏爾倫并不關心,在得知這個消息時,魏爾倫隻是不鹹不淡想:優柔寡斷。
森鷗外是一個極端理智的野心家,對方對于人心的把控和對人價值的利用,連魏爾倫都感到佩服。
夠狠也夠果斷,卻并非真的冷酷無情,然而這一點才更駭人,那是一個連自己的感情都可以利用的人。
魏爾倫敗給了較為年輕時的太宰治,而太宰治敗給了森鷗外,對于那兩個人的關系,魏爾倫并不能理解。
恨不夠殺死彼此,愛也不夠維系彼此,信任和忌憚并存,虛僞的似乎一戳即破的真實情感……
森鷗外就這樣安心離開了?魏爾倫直覺沒有那麼簡單,但他不關心其中緣由。
但無論如何,如果沈庭榆想坐穩那個位置,直接殺死對方是最快最便捷的手段。
至于事後對于反黨的鎮壓,說白了,如果連這都做不到,那麼沈庭榆就是真的不适合這個位置。
然而緊接着,魏爾倫就發現自己似乎對她有些許誤解。
沈庭榆的行事風格,直接時帶着如同把敵人的心髒直接撕扯出胸腔一般殘暴,懷柔時對待敵人像是喂給嬰兒夾雜着緻命毒藥的蜜糖一樣輕柔——都足夠有效而讓人看不清。
但魏爾倫直覺:這個人對于首領之位,并不看重。
她沒有野心家的眼睛,卻有野心家夢寐以求的能力。
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秘密情報,不知如何習得的狠毒手段。
也不知其真實目的究竟為何。
而現在,魏爾倫終于理解為什麼森鷗外輕而易舉的放棄了首領職位。
“書”
從戰場走下來的軍醫怎麼可能會懼怕死亡,這種妥協,歸根結底,是對橫濱和港口黑手黨的“愛”罷了。
怕對方放棄和談,轉而用極端手段逼迫局勢急轉直下。
那麼沈庭榆到底要用“書”來做什麼?
魏爾倫不明白。
既無法理解,為什麼不殺森鷗外,為什麼要讓蘭波重返于世。
魏爾倫看着眼前的人,對方閉上雙眼,手指輕搭脖頸,似乎在忍耐傷口帶來的痛苦,然而嘴角卻帶着微笑。
也無法信任,是不是另有目的。
但魏爾倫不在乎,除了弟弟,他在意的事物已經不在于世了——而現在有一個可以挽回的機會放在魏爾倫面前,哪怕對方可能不懷好意。
隻要能救回蘭波,這又能算得上什麼呢?
哪怕最終就這樣消亡,但隻有有一絲的可能性,魏爾倫就願意去賭。
“我還以為,你會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沈庭榆閉着眼,像是已經知曉了對方的決定一般開口。
魏爾倫臉上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起身,将蘭波的軀體輕柔的放在床鋪上,背對着身後的人,聲音舒緩而不帶有起伏
“無所謂。”
沈庭榆睜開眼,呆愣的注視着天花闆的燈光,倏的笑了。
“喔……無所謂,這個回答不錯。”
她直起身,慢悠悠的走到魏爾倫的身側,和他一起垂眸看着床上的人,微垂眼眸。
魏爾倫看見她從衣兜裡拿出一把褐色的糖果,遞到他的面前,“吃了”。
魏爾倫沒有猶豫,剝開褐色的糖紙,将血紅的糖塊塞入嘴中,然而在唇舌接觸到糖塊的瞬間,他就沉默了。
這糖是蟹肉味兒的。
具體表現為:又腥又甜,還帶着股鹹味兒。
“噗”沈庭榆直接笑出了聲,然而很快那抹笑意就被收斂,她抿起嘴,面色上帶着少見的猶豫
“一旦開始,每間隔五分鐘就要吃一塊,而且會很痛。”
“準備好了?”
……奇怪的态度。
魏爾倫眉頭輕蹙,這種緣由不明的關心和體貼,似乎是發自真心。
他的記憶從不出錯,魏爾倫很确定自己曾經沒有見過對方,而在港口黑手黨,二人更是接觸不多。
喔,那麼理解了。那麼這就是魏爾倫所熟悉的,在港口黑手黨停留的年月裡,除了敬畏和厭惡之外的,最熟悉的情感:同情。
對于明明曾經身為超越者,如今卻面臨寄人籬下處境的「北歐的神明」的同情。
馳騁原野稱王稱霸的雄獅,被鉗子拔去爪牙,作繭自縛,人們在狀似感慨惋惜的同時,又夾雜着多少幸災樂禍的情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