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青女姚歎氣。眼見車上鄂順目光螞蚱,蹦來跳去,哪裡敢正眼看妲己?隻餘光在掃,心在窺視。
他的身體不安地微動,有時人身上爬了小蟲兒是會如此。
再看妲己,目映澄空,全然不看他,是個冷淡之态。
原來公母狐狸相見,并不一定幹柴烈火,也可能郎有意,妹無情。
鄂順如此容貌,妲己尚且冷淡,青女不免更加憂心遠在周原兩兄弟的競争力……
很快,馬車在宗廟區停了下來*4,鄂順率先跳下車,仰頭,松石墜子随魂兒一齊搖晃,一臉詭異熱紅:“到了,我扶你。”
他高擡小臂,竟是不肯讓奴隸來扶,而要自己親自扶。
細長的狐眼眯起,似乎怕被眼前人的光芒晃瞎了去。
妲己掀開華蓋簾幕,手自袖中探出。
雪落梅枝,搭在了他的臂膀上。
鄂順常年守戍大邑,磨煉得閱曆頗多,城府也深,但妲己扶上他手臂時,他面上仍破功些許——
玉骨棱棱,風神皎皎。
五色并馳,不可殚形。
他眼神癡迷,迷戀毫不掩藏。
顯然,年輕公狐,較之狐狸女王,道行粗淺得多。
而妲己既見他貢獻壽命,再仰頭看時,便覺這長腿公狐狸十分順眼,悄聲道:“多謝。順,先前之事,就算勾銷了。”
就算是木雕人,此刻也難免變做草荇漂流;鄂順顯然已是荇草一株,聲音輕柔,自己聽了也要惡心幾日:“我、我帶你四處看看,我熟悉這處……”
頓時,櫻口笑,臉生花,聲柔情,“如此,有勞。”
商族的宗廟區落于王宮的西南,妲己方才觀看祭祀,已在門口見過,其建築模式與宮殿相差不大。
如今進到内裡來,隻見庭院正中一棵巨樹,挂滿飄搖彩布,隐約有些春綠;其下皆是矮樹,高至人膝上十寸,掩映道路。
正廟夯起三重樓來,供奉着曆代王、後的牌位,無上天帝,各路神仙;兩側另有廟舍,連帝王雜七雜八的親姑姨姐妹、叔伯兄舅也赫然在列;
此外,宗廟後屋舍亦設有購置牛骨龜甲之處,祭品登記造冊之處,廚竈之處等等;北側又有一地下坑屋,内裡貯藏驗辭後的甲骨,累累疊疊……
宗廟再向北去,即是妲己先前所見的鹿台。此時離近仰望,隻見巍巍台上炭火餘溫未散,青煙袅袅。台下有數十個巨大籠子,關着一些人。細細看來,竟還有兩個她從未見過之怪人!
一個皮膚欺霜賽雪,金發碧眼,身材高大;
一個皮膚似墨似炭,闊鼻厚唇,四肢細長。*5
鄂順由她的目光望去,溫柔笑道:“罕見,是不是?莫說你,我第一次見時也驚訝。聽人說,這兩口人殉極難得,是南北部落偶然捉到,進貢而來,恰好一男一女,一陰一陽,喚做陰陽魚。天子說,日後要葬在墓口。”
此時,籠中人牲無論顔色,無不面若死灰,其狀可憐,妲己心中不忍,忙移開目光,隻将遠處遼闊的洹河望着。
浩浩湯湯江水流過,舒慰心中,她不願久留,忙離了此處……
鄂順亦步亦趨,殷勤相随。
他隻恨自己不是孔鳥*6,無屏可開,又低聲吩咐仆準備酒和吃食,預備着妲己口渴或腹饑。
偶爾,妲己遇到了什麼新奇的東西,他便要一個箭步上前,先為她細細解釋。
宗廟内的貞人、元蔔、左蔔、右蔔、筮人、巫等,皆出來接受天子旨意。
聽聞妲己被封為鬼巫,諸人一路陪同。
宗廟雖大,但實則其中神官并不多,粗略數來不過四十之數。
此時,人人心中皆疑惑,不知這美人是何來頭,被鄂侯之子如此鞍前馬後地小意侍奉。
待繞着宗廟看畢,妲己也累了。
她不過略略露出倦意,鄂順便笑問:“可是累了?早些歇息也好,我引你去看房舍。”
青女姚心中啧啧搖頭——
昔時在公子邑處,她亦曾見過公子順:其人甚傲、眼高于頂;又因其家世顯赫,天資聰穎,從來貌似和善,實則冷淡,何曾在意旁人喜樂?他若偶爾毒舌一下,殺傷力倒還更甚彪子百倍。
而此時,鄂順噓寒問暖,無師自通地體貼人、察言觀色,也實在是奇觀。
宗廟的奴隸們早将一間兩進的廂房收拾出來——
是妲己的住處。
卧舍中,紅木床在裡,低矮繡花屏風相隔,窗側置着銅燈。
外舍間,設有刺繡坐墊、矮幾,角落排着幾個高大白陶罐,插了翠綠的松枝辛夷增香。
另有一櫥嵌于側壁中,下側極寬,仆也可睡在其中,方便端水開門。
鄂順同她一道進入看了,細長狐眼一掃,先要替妲己不滿:“唉,實在太素,怎連地毯也無?這如何下腳?”他殷切道,“傍晚我命人拿些用物送你,總要一切舒适才好。”
妲己缱绻一笑,意味深長,“公子果然諸事妥帖,無怪在有蘇,能想出更換首領的「妙計」來。”
鄂順身形頓僵,正被她戳中痛處,忍不住道:“你、你如何知曉?”
是彪又嘴賤?!
妲己媚然一笑:“我雖昏着,耳朵卻能聽到。你令公子邑說我二人已死,不就是為了麻痹築,好将其族人一網打盡?待我醒來,仍是貢女,我便已知是你的計謀。”
鄂順果然抿唇,啞然沒了言語。
又欽佩她的聰慧。
雪洞那日,他其實懵懂,怒火上頭時,隻想着懲戒蘇築,實則并未考慮太多。
但此後一日複一日,他開始着魔似的惦念着妲己;不論何時去大軍,狐目總要四下搜尋,期盼能将她偶遇……
僥幸遇到時,心中會劇烈一扯,仿佛不能被公之于衆的秘密将要撕破胸腔自行躍出……
随後便是上瘾般越發難以自控,總要夜裡燥熱地回味洞中的一切……
他會幻視她偎在自己懷中……
冰涼的手落在胸前皮膚上時,總會有似無地輕輕撫弄,逼迫得他小腹繃緊,恨不能用自己的肺腑去将她暖熱……
世間越久,他越後悔。
若妲己留在有蘇,此刻憑他族中的實力,早已可以去談結姻之事……
明明是他最先接觸到妲己,結果他不但任由機會白白溜走,還令她對自己充滿怨氣……
但無妨,她不曾進宮,他仍有機會,他會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