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淋水的汵汵水聲,轉頭看去,佛子低眉溫慈地捧起茶杯淺呷:“小侯君帶來的茶味道的确和中原的不同。”
拓跋呈挑眉,原以為送其所好,這種隻能在官場上有用,倒沒想到看似清高的佛子,竟也會收。
“這是從匈奴王庭裡才有的,本侯還以為悟因法師早就已經嘗過了。”
他盯着對面的沈聽肆,不放過他臉上的一絲神情。
然而對面的青年墨黑的眸子中閃過淡淡的訝然,淨白的玉面俱是無辜,像是不解他會有這種想法。
沈聽肆搖頭,腔調斯文道:“第一次嘗,隻是聽聞過王庭的茶是種在聖地,是供應王庭權貴的。”
拓跋呈颔首:“的确是,當時我被關押在王庭,有幸見過王庭的權貴,隻是他們與我們有些不同,頭上戴了遮面的頭巾白布,我至今都沒有認出來是誰,隻是聽人說是王庭最年輕的佛子。”
說完,他話音陡然一轉,好奇地問:“不知悟因法師聽說過沒,我記得王庭不少僧人,似乎都來過中原與法師議佛法。”
沈聽肆聞言并未否認衆所周知之事,眼尾微壓,莞爾道:“有幸見過幾位法師。”
“這般啊。”拓跋呈了然颔首,望着眼前氣質典雅的佛子,“那沈郎君讓王庭的佛子救我是為了什麼,今日能說了嗎?”
昨日人多,沈聽肆沒明說,以至于他因一句話而徹夜未眠,不斷去猜想這位看似兩袖清風的端方假佛子,究竟是要做什麼。
亦或者……沈聽肆是在下什麼棋,竟然有膽子籠絡他。
若是尋常人他定然不屑一顧,但若是字前冠以沈姓之人,他可得好生思慮幾分。
皇權被士族壓了近百年,君王在很早之前便動了心思,要分散士族權利,可士族龐大,何其難以撼動,這麼多年也就除去了一個背後無人的小小雁門謝氏,而第一士族沈氏漸高。
雖然沈家主看似不再觸及朝堂之事,但隻要稍微細探究,便會發現朝中近乎一半的人都是出自沈氏。
換而言之,天下明面是君主的天下,實際沈氏要奪天下,輕而易舉。
君主野性不小,内憂外患之下,還選擇除他拿兵權。
拓跋呈自然不能選擇愚忠于君主,所以他查出王庭之事,便将眼放在了,‘遺棄’在迦南寺的沈郎君身上。
一個被遺棄的棄子,雖占有嫡的位份,但不得父親青睐,甚至剛出生看都沒看一眼便遺棄了。
按理說絕無可能有什麼勢力,然而事實卻是,這位嫡棄子并非表面這般無害,不谙世事。
拓跋呈今年不過二十五,正意氣風發,也想要成就一番大事業,比如奪王權。
他斂下眼中的野心,提起茶壺倒了一杯熱茶品茗,等着眼前的人說話。
“小侯君很聰穎。”沈聽肆斯文喟歎,話的尾音慈柔,透出慵懶的欲氣。
這種長輩縱容的誇言,讓拓跋呈蹙眉,暗忖沈聽肆今年多大了,從一開始就叫他‘小侯君’。
仔細想了想,似乎……弱冠?
比他還要小上五歲。
語氣卻老練得這般娴熟,看來沒少與老法師們議論佛法。
拓跋呈乜他,眉心微挑,“沈小郎君這話如何說?”
沈聽肆神色不改,淡垂烏睫,玉澤的肌膚略有些病态的蒼白,正思慮是否要說。
可他又不喜拓跋呈的那一句稱呼。
忽而,外面響起女子‘哎喲’的摔痛聲。
聲如黃鹂,脆生生的,尾音帶着一絲如松雪的軟,熟悉得令兩人同時轉過頭,看向窗外。
紅梅白雪中,穿着素藏藍色毛領大氅的女子滑倒在地上,原本用廣袖兜住的梅花花瓣散落在雪地中,從帷帽紗幔中露出的妩媚玉顔,比滿園的梅花都勾人奪目。
她沒發現對面的閣樓上有人,從樹上掉下來後忙不疊地爬起來,低頭看着落在地上的梅花輕歎。
“好不容易找到的幹淨花瓣,本想着做梅花香膏,好擦在頸子上給他聞的,差點都弄沒了,還好這裡有雪,沒有掉在地上。”
謝觀憐蹲在地上撿掉在雪地裡的梅花,小心翼翼地廣袖兜起來,腿被摔得一瘸一拐的都還堅持沒有露出一絲羸弱之色。
小霧從另一邊跑來,見她身上滿是雪,連忙上前去,訝然道:“娘子,你怎摔成這副模樣?”
一邊說着,一邊将梅花花瓣裝進兜子裡。
她不過才折回去拿個布兜子,娘子走路都瘸了,小霧可心疼壞了。
謝觀憐不在意地道:“沒是,隻是摔了一下,上次我從後山滾下來都不覺得痛,這點小傷無事,别哭了。”
小霧聽她說起上次,撇嘴道:“也不知道娘子怎麼就對山上的野貓感興趣,萬一不是野貓,是隻野老虎怎麼辦。”
上次摔傷不好解釋,所以謝觀憐便對小霧說,是追着一隻小白貓去的後山,沒想到她竟還惦記着。
謝觀憐失笑,揉了揉她的頭:“好了,下次我不去找什麼野貓就是了。”
小霧這才露出笑,然後扶着她離去。
雪地上殘留被蹂躏出芬芳汁水的梅花花瓣,閣樓之上的茶霧散去,拓跋呈面色難看地轉過頭。
這女子竟說他是野貓。
好,很好!
相對于他的神色難看,對面斂目品茶的沈聽肆神色淡然,似沒有聽見底下之人說的野貓。
他放下茶杯擡頭,對拓跋呈面含歉意地道:“抱歉小侯君,忽然想起師傅吩咐我今日的清修還未完成,剩下的事隻能下次有緣再議了。”
拓跋呈臉色又陰下一層,一張嘴的事,卻将他吊着一拖再拖。
這沈聽肆是将他當成猴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