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虞似笑非笑地看他:“哦,那一場啊,”聞人語是學宮近年來衆所公認的最強劍修,施天白特意在那一場比試裡使劍擊敗她,手段還明顯經過了一番構思,心思其實昭然若揭,但宣虞不想點破,便隻是道:“也不錯。”
施天白失望:“這就沒了?”
——蘭因從施天白來到雪居開始,便一直注意着他,這會兒見他和宣虞語氣神态都親近熟稔,不由停下了動作,借着拿袖子擦額間汗珠的空隙,大瞪着眼睛看着他們。
宣虞笑了笑,左頰的梨渦若隐若現,沒立刻回答他,而是對着蘭因招了招手,蘭因馬上扔下花鏟,颠颠跑到了他身前。
宣虞将手邊的汗巾子遞了過去,接着雙手環抱住膝,前傾身體,深深看向施天白:“所以天白你還想問什麼?”
被他曜深的眼瞳一盯,施天白有一瞬的走神,不自覺就将深藏在心裡的想法脫口而出:“我想拜宗主為師!”而這一說完,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但施天白從來就不是瞻前顧後的性格,既已說開,索性便笑吟吟地單刀直入了:“那您看我合不合适呢?”
宣虞垂眸,慢慢地,像是在斟酌着說辭道:“雖說道萬變不離其宗,但到底術業有專,在符箓術上,我隻恐見笑于令曾祖父,實在教不了你什麼。”
施天白趕忙道:“我雖是施氏子弟,但自小就傾慕着劍修的風儀,這些年也從未放棄私下使劍,想拜您為師,自然是要棄符學劍……”
“棄符學劍?”宣虞倏地擡眼,眼神竟異常地銳利,内裡鋒芒直刺向施天白:“但你昨天那一劍,分明就是依賴符箓引動了水火之靈氣,再利用創造出的特殊靈氣環境,以劍之金氣引爆雷霆,若沒有先頭的符箓做引線,你能結出那一劍的威力嗎?”
見施天白被自己問得明顯一愣,宣虞向後靠回了椅背上,交手淡淡道:“劍修不會将劍用如擺設,你一個雷靈根的修士,甚至不能憑自身的劍氣引雷,你自己覺得你合不合适修劍道呢?——想做劍修,先要丢掉你用慣了的拐杖,學會自己站起來。”
施天白被他說得面皮一陣火辣辣發燙,猛地站起身來:“宗主,我知道了!”
宣虞點了點頭,施天白行過禮,轉身就往外走。
直到他背影都徹底消失不見,蘭因仍在用汗巾子捂着臉,呆呆地發着怔。
宣虞看了他一眼:“想什麼呢?”
蘭因慢慢放下汗巾,眨着眼睛,困惑道:“為什麼不答應做他的師父?你讨厭他嗎?”
“在仙盟成立前,修真世家和宗門之間一直存在着很深的矛盾,即便是現在,出于一緻目的共求合作,兩者間依然時常發生摩擦,世家以血緣為樞紐,内部聯合異常緊密,而宗門為了維護自身利益,讓子弟一心專為門派效力,針對這點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宣虞并不因為蘭因年紀小就敷衍他,反而從諸多細節看出他教養确是有限,便借此例跟他解釋起世情:
“‘師猶勝父’——師徒關系的緊密程度比血緣父子猶甚,世家子一旦選擇繼承宗門絕學,就必須自此謹遵師命效力宗門,相當于自願和家族脫離了關系,不再享有家族任何資源和繼承權。像施鈎玄,本名原作長玄,與天白的父親——施家這代的家主都同屬長字一輩,乃其同父異母的庶弟,是在拜入蓬萊門下後,才改了名字,除了祖譜,以此與家族徹底斷了關系。”
“而施天白則是施家現任家主的嫡長子,也是他父親屬意的繼承人,來蓬萊進學乃是當年一氣之下的離家任性之舉,他父親一直都想把他接回施家,若得知他這番竟想要徹底脫離家族,必得激烈反對,”剩下的藥早已涼了,宣虞一口喝完,忽然疑惑:“你笑什麼呢?”
聽到宣虞說到“師父比血緣上的父親與你的關系還要親密”一節時,蘭因先是一怔,随即眼睛便倏地亮了,自顧自地開始歪着頭,想入非非,從誤會宣虞是自己爹爹,到後來宣虞否認,再到鐘纨和神秀居士相處時的情形,又變成自己和宣虞,不對,應該還要更加親昵……宣虞後面的話就再沒入耳。
這會兒蓦地被宣虞叫了聲,蘭因從遐想中回過了神來,笑容卻更甜蜜了,猛地蝴蝶一樣撲向了宣虞,整個人撲到他的懷裡:“那你做我的師父好不好?”
宣虞愣了愣,顯然沒料到蘭因會突然也這樣講,然而一瞬失神過後,他便很快恢複了過來,握住蘭因的肩膀轉移話題道:“那你先去給花把水澆透了。”
蘭因自是不懂,歡呼了聲,像小鳥一樣張着手臂飛跑過去,撿起地上的小水壺,一邊往薔薇和栀子花葉上噴水,一邊回頭望着宣虞甜笑。
太陽早落了下去,淡紫色的晚霞籠罩着雪居,宣虞支頤搖着竹椅,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晚風将薔薇花微有酸澀的氣息與水栀子濃郁的甜香攪到了一起,蘭因深深地吸了一口,隻覺那酸甜交雜的花香漸漸沁入了心脾。
附錄一則:
《花鏡》之
卷一【花經】
【薔薇目】
(釋名)《本草經》作“牆蘼”,“草蔓柔靡,依牆攀援而生”,故名。亦作“棠棣之花”。
(培植)喜光、喜濕,蔓生,宜架籬落種之。花小,葉細,莖硬多刺。花色有雪白、粉紫、朱紅、淡黃、鵝黃、複色,重瓣、單瓣皆有,綴于枝頭,小巧可愛,花期連春接夏,芳香清馥可人。其中名品有他如寶相、金缽盂、佛見笑、七姊妹、十姊妹等……
(入藥)花酸、微寒,含蕊拌茶煎服,益氣明目;根苦澀、冷,主治肺癰膿痰、洩痢腹痛、金瘡腫痛、口舌糜爛、消渴尿多,酒煎服,附方如下……
(雜記)宣師兄與蘭兒來訪時,我正在整理薔薇花架,應景取了蒸好的薔薇花露入茶招待他們,飲茶時,我邀請他們品鑒我栽種的薔薇,蘭兒喜歡五色如梅的他如寶相,稱其秾麗,宣師兄則以重瓣白色的佛見笑為佳,我注意到他每次鑒花,都中意那素白清雅如雪者,如栀子,梨花,辛夷……而蘭兒雖以辛夷為名,卻向來鐘愛麗色。
正說話時,裡屋那施三公子又疼得亂摔了東西,吓了蘭兒一跳,我忙進屋去看他如何了,他嫌我來得遲,沖我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指桑罵槐着客人,又威脅着要尋死。
我出來時,便見宣師兄撂下茶盞,冷冷道:“他要想死早便安靜死了,又怎會如此呱呱聒噪?”蘭兒登時就笑出了聲,我也忍着笑,但因為怕施三公子抹不開面子,當真羞惱了,隻好擡高聲音,佯裝着向他們解釋病人的難處…
(中間大段文字被删抹)…
但說着說着,蘭兒和我不禁都有些動容,經脈盡斷再被穿針重塑,其中的痛苦我們這些旁觀者難以想象,而再想想害他到如此的…
(大段删抹)…
想及《詩》雲“棠棣之華,鄂不韡韡”,何其諷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