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那随風飄揚的巨幅月上女繡像下,跪着個人,正指掌合什地念誦着佛經。
而那白日裡看上去雲鬓香腮的菩薩繡像,此時在千百屍油燈的照映下,竟說不出的猙獰,鐘纨一看之下,霍然變色——那菩薩繡鬘上的裝飾,又哪是白天看見的什麼璎珞、珍珠、金箔?
——分明是無數小孩的眼珠、牙齒和碎骨頭、指甲蓋!
鐘纨蓦地尖叫出聲!
跪在繡像前的人被驚叫聲打擾了念誦,微偏過頭,語氣沉沉:“維摩之地,不容污穢女身。”
——這“月上女”的聲音,分明是個男人!
矮人嘻嘻笑道:“自然,我這就教人把她送去肉蓮池,不過,這之前,”他轉向被周遭景象吓得不自覺發着抖的蘭因,即便被面具遮擋,也仿佛能清楚看到他目光中正閃爍着的惡意:“還是先把這讨厭的該死小孩點了天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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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發現他倆失蹤後,我們便燒了鐘纨随身的香囊,又用追蹤符一路跟到了這裡,但符灰化成的腳印到了這牡丹叢後便斷了,”施天白語速極快地解釋:“我們幾個用了各種方法,将這月上女廟裡裡外外都翻了個遍,甚至把腳印中斷這一塊的牡丹花都連根拔了出來,也找不見任何人和密道,實在沒辦法,隻得傳訊回千佛寺求助……”
見聞訊趕來的人隻有施鈎玄,而未見宣虞,施天白多少悄悄松了口氣,但作為在施鈎玄面前一力擔保把蘭因帶出了千佛禅寺的人,面對施鈎玄,施天白也頗覺氣短,此時一見他,便搶着報告。
施鈎玄沒空搭理他那些小心思,皺眉打量着四遭,視線最後落在一片狼籍的牡丹花地:“沒找見任何人?”
“是,”遲遲找不到妹妹下落,鐘硯顯然十分焦慮:“據看寺的小沙彌說,這裡晚間向來是不對外開放的,也不存在任何暗門密道,阿纨他們若真被人劫了,怎麼會被藏到這裡來?可如果不是被人劫走,他們兩個又一聲不吭地到這裡來做什麼?但腳印指引的路線就是一步步從萬寶肆後院到此地啊——難道我們追蹤的環節便出錯了?”
施鈎玄冷冷道:“還有一種可能——這裡本身存在另一個與此間重疊的‘界’。”
衆人一愣,施天白嘴比腦子更快:“那怎麼辦?”說完,他見施鈎玄明顯不快的臉色,忙讪讪閉了嘴。
施鈎玄雖煩透了這群沒本事還愛惹事的小崽子,但瞥了眼鐘硯惶惶的神情,還是耐着性子解釋了句:“在黃昏‘逢魔時’打開——這界多半屬陰邪,我們沒有媒介、指引,恐怕很難正常進入,除非,能找到界壁的位置,直接破壁而入。”
甯舍我在這找來月上女廟的一路都在不斷嘗試用他新得來的那管鼠姑鏡筆詢問蘭因兩人的下落,然而一路都沒能問出任何結果,這會兒,他心随念轉,隻是不報希望地一試,卻不料,那管筆竟随着提問徐徐地動了起來。
朱砂在空中慢慢幻化出歪扭潦草的字迹,渾像沿着鏡子滴落下的血迹,甯舍我辨認了半天,才認出那是個反寫着的“繡”字。
他一怔,接着激動高呼:“問出來了!”
施鈎玄被吵得愈發不耐煩:“忽然鬼叫什麼?”
甯舍我急忙解釋:“這筆可以用來扶乩——剛剛我用意念問它這裡的‘界壁’在哪,它回答說‘繡’!——這地方最顯眼的繡品不就是……”
施鈎玄也随着他的手指眯眼看向正殿中懸挂的那幅“月上女”雙面繡像,他快步走過去,皺眉仔細審視那慈霭微笑的菩薩像——在月下,她的皮膚泛着一種美麗的月白光澤。
施鈎玄伸手撫摸上那繡面,觸感當即令他一怔,随即,十三道銀針自他的袖管裡飛出,同時紮入了繡像的十三鬼穴!
“——啊!”那繡像上的菩薩竟然猛地驚叫掙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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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女人,為女百惡之所逼惱,極生厭離,願舍女身。聞我名已,一切皆得轉女成男,具丈夫相,乃至證得無上菩提……”*
“月上女”合掌垂目跪于繡像下,喃喃念誦着經辭。忽然,十三道銀針從他頭頂的繡像中破刺而出,刹時,就将那綴滿小孩眼睛、牙齒、指甲、骨頭的詭異繡像撕裂做了碎片!
“——啊!”“月上女”大叫了聲,行功到關鍵時刻被人從外打斷,他刹時癫狂而起,無狀地擺舞着四肢!
而施鈎玄的身形旋即從那繡像後飛躍出來,數道懸絲銀針在半空回舞如流光飛雪,直取向空門大開的“月上女”周身各處死穴!
——界壁轟然被他撞出了個窟窿。
施天白、鐘硯等人一下就看見了“界”那邊的情形——施鈎玄的法器“遊絲懸針”已布得同蛛網一樣,瞬間便将“月上女”紮成了渾身血窟窿的血人,而“月上女”背後不遠處,一個僵屍還按着死命掙紮的鐘纨,另個僵屍則在同個頭戴般若面具的矮人一起掐着蘭因的脖子,就要把他塞進屍油燈罐裡去!
他們都吓了一跳,七手八腳地沖了過去,使劍、使符、使火藥…迅速解救了蘭因和鐘纨。
蘭因捂着自己被掐青的脖子,劇烈地咳嗽起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大瞪着眼,驚魂不定地渾身驚顫着。
那兩個低等僵屍見勢不對,倉皇便想要逃,卻被施天白甩出兩道符,定身在了原地。而那矮人臉上的面具更是被聞人語一劍砍成了兩半——面具碎裂,劍也在他面上霍然劃開一道極深的大口,血刷地噴射了出來。
看清他面容的一瞬,鐘硯驚聲叫道:“小蠻?!——怎麼會是你?”
君小蠻捂着傷口,陰狠地瞪着他。
鐘纨也是一驚,旋即猛地想到了什麼,一下推開了欲要攙扶自己的哥哥,往大殿跑去。
大殿裡,施鈎玄已收了針,那“月上女”倒在血泊裡,早全無生氣。鐘纨跑過來,胡亂地用袖子擦着他的臉,然而等真正看清了他遺容時,鐘纨也整個人定在了當場:“——姑、姑母?”
此間的“界”在“月上女”死去的一刻開始寂滅,界中的景象飛快地渙散。外界漸漸亮起的天光随即照了進來。
夜與晝交錯的一刹那,有微微的風蕩過庭前種滿牡丹的寂靜佛堂,在那婆娑搖擺的牡丹花叢間,不知何時,顯現出了一道淡淡的人影。轉瞬,又與那界中的全部景象一同,消失不見。
這人影從出現到消失,就隻有這短短的一瞬,除去施鈎玄猛地覺察到什麼,猝然朝那方向看了過去外,其餘人皆未發現異樣。而施鈎玄的身體在方才那一瞬前所未有地緊繃,直到對方的身影徹底消失,他才無聲地松下口氣,大步朝着庭心的牡丹亭走去。
那亭間的石桌上焚着栴檀,白煙袅袅,一卷經書被供在香爐邊,散發着淡淡的熒光,施鈎玄拿起來,隻見上有題曰:《月上女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