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剛剛說完這句,宣虞就又開始渾身發抖地咳血。
蘭因急得眼中泛淚,想起上次宣虞昏迷時的情形,出于某種他自己都說不出來的潛意識,蘭因忽然踮起腳尖,用自己的額頭抵上了宣虞的額頭。
可這回宣虞是無比清醒的,于是蘭因正對上宣虞的瞳孔,這不過毫厘的距離,讓蘭因清楚看見了宣虞瞳孔裡自己的倒影,竟像使得宣虞那一向冷靜幽深的眼睛裡,極不尋常地,微微泛起了一層漣漪。
“你做什麼?”宣虞用氣聲問。
“貼一貼,”蘭因笨拙地試圖解釋:“就好了。”
“呵呵,”施鈎玄卻一把就把蘭因拽到了一邊,省得他礙事,施鈎玄現在根本壓抑不住自己的火氣,幾乎是對着宣虞吼道:“我警告過你無數次,優昙婆羅這個毒本身是會不斷生長的!每當你動用靈力,它就會随之在你經脈間遊走播種……你倒好,這些年,南征北讨地參與仙盟一次次誅魔,幾乎沒有停歇過!現在優昙婆羅的毒性已經侵蝕到了你的心脈,你居然還在不怕死地逞能!——對,你不怕死——我看你根本就是覺得我治不好你,才幹脆破罐子破摔地主動找死!”
“我沒想找死,我有打算,”宣虞被施鈎玄吼得轉移了注意,轉而看向他:“我也相信你能夠幫我——我們之前不是商量過嗎?如果毒性擴散的速度超出預期,來不及阻止,我就自行爆毀經脈——咳咳——這多少可以清除掉一部分積固的毒素。”
他聲音氣若遊絲,而用這種平靜到平淡的語氣說起自己自毀經脈的瘋狂計劃,反倒有種信誓旦旦的懇切,施鈎玄覺得匪夷所思至極,不由氣極反笑:“原來你一直打得就是這種主意?可我也說了,這是萬不得已之舉,先不說這辦法隻能治标不治本,根本就是得不償失,單就說自爆經脈再重塑——這過程中,你得忍受多少非人的折磨?又得承擔怎樣的風險?如果失敗了怎麼辦?——你甘願從此就當一個經脈盡斷的廢人嗎?!”
“但當初你成功了。而且,你不是也已經在韓靈雨身上嘗試過了嗎?”宣虞冷靜道:
“既然你也能成功讓他全身廢斷的經脈再生,為什麼我要懷疑你不能幫我呢?其他的問題,更沒必要考慮了——這至少是現階段對我而言最好的辦法。對薛潛來說,我現在主動退了一步,願意成全他的野心,不足以為懼,對江氏來說,他們現在摸不準我的情況,暫時也會相對謹慎行事,蓬萊未來一段時間,各方勢力會因這種微妙的平衡而短暫相安無事,但外界,卻會逐漸亂起來——仙盟群龍無首,而維摩诘宗勢微,光是争這仙道的領袖之位,重新為各宗門、世家分配資源,就夠那些‘大能’鬧上一段時間了,但到最後,他們恐怕誰也讨不到好處——在這時候内亂,隻會給提桓之流制造機會……”
宣虞的眼裡閃過幽幽的冷光:“邪道複蘇已成定局,仙道這邊卻享久了安逸,各宗門、世家各懷心思,一團散沙,有利益哄然争搶,遇責任卻推诿不決——這也是我這時候主動退出仙盟内的紛争,把‘機會’讓給薛潛的主要原因——既然他求之不得,就由他先去和那些人空耗吧,”宣虞眉目沉沉,像在積蓄暴雨:“——這是我能為自己争取到的最好的喘息時機。”
***
——轟隆隆!
天際烏雲積聚,時而炸開一兩聲悶雷,風吹過藥師谷中回蕩着的山泉水氣,有如濛濛細雨拂面。
被這蘊含着豐富靈性的山泉水反複滌蕩,蘭因一直在鈍痛的頭腦不覺清明了些,他下意識加快腳步,想要追趕前頭疾步如飛的施鈎玄,但膝蓋和股髀忽然的抽痛卻讓他趔趄了下,摔倒在了地上。
施鈎玄聽見動靜,這才想起要慢下腳步等他:“我聽阿纨說,你已經基本學會提煉藥性了?”
蘭因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追上他,費勁地回想了一陣,才猶豫着回答:“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我是照着鐘纨教給我的方式做的,但好像結果和她教的不大一樣。”
“嗯,”施鈎玄因心裡記挂着其他事,并沒多留心聽蘭因講話,漫不經心地應道:“木靈體在采藥、煉藥、配藥上,都有近乎本能的天賦,天生适合做藥師——有沒有興趣真正認我做師父?”
“啊?”盡管早就從宣虞那裡知道施鈎玄可能有類似的打算,但當真被猝不及防地當面詢問,蘭因緊張得連連磕巴起來:“我,我,我……”他結巴了半天,忽然福至心靈一樣,脫口而出:“我是想修劍道。”
說完,蘭因心裡松了口氣,卻還是惴惴的,唯恐施鈎玄因此而動怒。
不想施鈎玄聞言,卻是笑了起來:“你怎麼也跟天白那臭小子似的?——明明在符道上天賦極高,也從小下了苦功練習,結果三天兩頭還鬧着要轉去修劍。年輕人啊!——都覺得劍修耍起劍來最威風,是吧?!”
蘭因沒否認,也跟着他的描述抿嘴輕輕笑了起來。
施鈎玄搖搖頭:“可不能隻看這些,劍道其實是種種道法中最枯燥,最艱難,也最吃天賦和韌性的一路,就拿無虞來說吧——從十幾歲起,他就已常年累月地在那終古玄冰洞的極寒水底閉關修煉了,就算是冰靈根,天性耐寒,又有幾個那個年紀的人真能忍受得了這樣的寂寞和艱苦?”
蘭因第一次聽人說起宣虞少時的事來,不由新奇地瞪大了眼睛,施鈎玄卻以為他是已将自己的話聽進去了,便也不再多說,笑了笑:“進來吧,讓我看看你煉藥學得究竟如何。”
随着他推門而入,天光透進了原本黑暗的密室,照出一方血池和無數玄冰制成的透明藥瓶,瓶中冰凍着靈性各異的靈植,散發出不同顔色的靈性光暈,而血池中,漂浮着一個血肉已變成了暗紫色,身體整個都膨脹起來的人,而一看見施鈎玄,這人便虛弱地叫罵了起來。
蘭因過了會兒方認出,他正是那在學宮大比當日突襲刺殺宣虞的刺客——韓靈雨。
他不由被這人此時恐怖的模樣吓了一跳,小聲問:“他這是怎麼了?”
“沒怎麼,”施鈎玄随意地答道:“不過是被我多做了幾種試驗,”他走近血池,蹲到那還在兀自罵罵咧咧的韓靈雨頭邊,“看看選擇哪一種方式能給人帶來的痛苦最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