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虞果如之前所說,隻在外間待了旬日,便又要前往寒冰洞天閉關——得知消息的人都以為他必然是在境界提升後欲要進一步尋求鞏固突破,卻無人能想到,分明是這次曆劫使宣虞體内的優昙婆羅已被催生至花期,迫得他不得不自斷經脈以求活路。
蘭因這回也作為侍藥童子跟随宣虞和施鈎玄進入到了這寒冰洞天中——這裡乃是蓬萊山地下天然形成的一處終古寒冰洞群,洞口雖隻有丈方,入内卻極為幽廣深邃,繁複曲折的洞腔由冰雪覆蓋,又為黑暗籠罩,蘭因舉着夜明珠亦步亦趨跟在宣虞身後,好奇地打量着周遭,夜明珠的一點光暈照在剔透的冰間,在各處照映出了無數個蘭因的倒影。
他在這半年裡身形明顯抽條了許多,變得落落有緻。臉頰的嬰兒肥雖未全褪,卻愈發顯得瘦削,分明勾勒出精緻的骨相,而肌膚像周遭的雪一樣冷白,卻又仿佛獨暈着一層淡淡的柔光,眼型大而圓,在眼角微微上挑,目光流盼間,有不意流露的冷昳。
清晰看見這樣的自己,蘭因目光有一瞬的停頓,他不安地抿了抿唇,錯開視線時,正聽見施鈎玄問宣虞:“韓靈雨供出來的那人查得怎樣了?我聽說是江朝頤手底下的執事?——所以是江家派人來殺你?”
“那人被移交到丹哥手裡沒多久,就找機會自殺了,”宣虞平靜地道:“不過我想如果是江朝頤,無需用這種弄巧成拙的方法。而且我也覺得江家并不清楚我中毒的事。”
“這就是關鍵:知道你身中優昙婆羅的,除了我們幾個,就該隻剩下那設計給你下毒的人——所以辛夷這毒到底來自于哪兒?到底是誰交給的她?——當初那助辛夷與人私通逃婚的侍女也是剛被我們抓住就直接服毒自盡,她肯定也有問題!那幕後想害你的人已在暗中一再地出手,我們卻對對方的身份毫無頭緒…”施鈎玄皺眉:“如果這邊實在查不到線索,我便抽空去遊仙樓碰碰運氣。”
“那地方雖說最初由江氏控制,但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早已和各大世家、各方的黑白勢力都結成複雜的利益關系,現在連江朝歌都不能做主,”宣虞淡淡道:“水深得很,你去了估計也查不到什麼。”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去看看,”施鈎玄自哂一笑:“不隻是為你——我生母…其實就是遊仙樓出身。”
宣虞聞言,輕輕睇了他眼,看不出情緒。
施鈎玄說出來後,反倒像是松了口氣:“就像你說的,很多世家都會暗中從遊仙樓訂購爐鼎…我生母這種身份絕不是光彩的事,所以我從知事起便對那地方避諱不已,但近來不知怎地,我經常會做一些有關過去的夢,反複夢見施家那些人、辛夷、甚至還有我以為自己早就淡忘了的生母…我覺得很不安,像是被無法擺脫的陰影始終萦繞着,如果不能解決,恐怕這些早晚會成為我的心魔。”
聽見“心魔”,蘭因握着夜明珠的手一緊,然而他還待想聽下去,宣虞和施鈎玄卻已相繼停下了腳步。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座汪洋的不凍湖,黑澈澈的湖水正裹着無數細碎的白沙急湍地流動,與粼粼的波光一齊熠熠閃爍,使這仿佛無垠的湖面看上去,就如天上那流轉的銀河。
蘭因被懾住了,而宣虞已在他恍神之際走入了水中,蘭因眼睜睜看着他身影徹底入水,而他消失的地方,水域的中心,忽然卷起澎湃的漩渦!
蘭因覺得眼前水流的模樣異常眼熟,施鈎玄看出他的異樣,便對他解釋:“這裡是一片‘若水’,宣無虞常年閉關修煉之地——當初劍仙也是在若水之中領悟了無上的劍法。”
蘭因喃喃重複,像是第一次聽聞這個詞:“若水?”
“嗯,”施鈎玄道:“若水并不是平常的海水,看見那些閃爍着的白沙一樣的光點了嗎?據說它們乃是星星的碎光,來自‘歸墟’——我們走到這裡其實已經無限下到深海,而在海的最深處,有一個無底的洞,仙籍裡将它稱為‘歸墟’,若水便是從其中流湧出來。”
“你應該知道,我們此方世界與仙界的聯系已經斷絕,修士永遠無法再飛升成神——但還有一種極為隐秘的傳說,認為修士的飛升之路并未完全被阻斷,因為歸墟實際上就聯通着深海和真正的天漢,也就是神秘的‘星界’,但可惜,即便是當世修為最高的大能劍仙,也無法穿越,甚至靠近真正的歸墟。”
而這時,劇烈翻攪着的若水忽然流速減慢,蘭因眼看着冰從湖底漸漸蔓延上來,将整片水域凍結成了寒冰!
施鈎玄神色一震,沉聲道:“走吧。”
那被冰凍的漩渦成了助他們下行的階梯,蘭因跟着他一直往下走,夜明珠的光很快變得微薄,因為越往深的水域,那些燦白的光點便越浩瀚,幾乎照徹了冰層。
而宣虞,就微蹙着眉躺在這冰層漩渦的最底部,他下丹田内的冰藍色寒丹正在源源不絕地向外輸送着靈力,凍住了他的周身,使他的衣物、身體都變得剔透,蘭因甚至因此可以清楚看到他體内暗紅色的血脈,而有一種淡淡的青綠色光暈,正盤曲地寄生在那血脈經絡上,一直圍攏到他的心間,甚至已在梢頭結出了一朵朵的花苞,最靠近的一朵苞頭近乎鑽進了他的心竅。
施鈎玄小心地将銀針插進覆冰,護住宣虞心脈,深吸了口氣道:“你準備好了嗎?來吧。”
宣虞默然垂眼,寒冰色的金丹流轉愈快,冰藍的靈力開始沿着經脈暴走,所過之處,經脈一寸寸地斷開!
無邊的血色在水底漫開……
***
“——啊!”
蘭因痛苦地驚叫了聲,從夢中,宣虞經脈寸斷的場景裡驚醒了過來。
從那天親眼所見這場景起,這一幕就一直在他眼前揮之不去,蘭因抹了把眼睛,像是想要抹去那濃稠的血色,平複了好久,心跳才漸漸平緩下來。
所幸講台上的公冶先生一向不怎麼理會學生在他的課上小差,根本沒注意到蘭因,仍兀自講得投入,倒是鄰座的宋文期被他這突然一聲驚叫吓了一跳,狐疑地問:“你最近怎麼回事?不是說要發奮圖強的嗎?怎麼還天天在課上睡起覺來了……”
蘭因不好意思道:“我這些天晚上都沒怎麼休息,”又轉頭小聲問鐘纨:“快要考試了,這兩天能不能把你課上的筆記借給我抄下?”
鐘纨的腕子已經懸在一個地方好久了,落下的墨漬都在課本上暈開了一片,聞言,才激靈一下醒過神來,看着自己筆下那些完全不知所雲的語句,鐘纨尴尬地道:“我方才也不小心打了會兒盹,有些大概沒有記上。”
宋文期驚訝:“你也?!”要知道,他和鐘纨同學近一年,從沒見她在學業上有過任何懈怠。
蘭因看着她近日愈發蒼白憔悴的臉色和眼下濃重的青黑:“神秀居士的病還沒好轉嗎?”
“不是因為爹爹,”鐘纨筆尖一頓:“是我一直連番地做噩夢,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