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虞抿唇,斷水的劍靈感知到他心意的變化,圍着他飛舞唳鳴——宣虞突然一抖左手,藏在廣袖間的窮奇劍匣裡劃出了另一把劍:非邪!
握住非邪催動的一霎,蝕紅的血魔劍氣狂溢散開,竟在流動中給周遭結成了一個彌漫滿血霧的結界,而血色湧動最濃郁處,更是染成了一介濕淋淋的滿月,又漸漸融化似的蝕盡!而孟水雲作為秘境化身甚至能感到這天地間的極緻陰邪之氣此時都在飛快向此彙聚!宣虞的瞳色也在血月消蝕後轉為暗紅,他掠身縱劍——
非邪暴漲的血魔劍氣化作窮奇禦萬千魑魅之兇惡法相——這一劍襲來的駭人威懾,孟水雲都不敢生生硬接,手中幻化出法器:一副水磨玉骨折扇,竟是頗嚴陣以待的架勢。
但這時卻有人耐不住先于他對宣虞出手了!——雲水禅心除了作為蓬萊師授傳承之地,還有另個用途,就是孟雲水後曆代宗主羽化後本命劍的埋劍之冢,而這些本命劍上亦附有諸大能殘存的神識,此時,總共二十一把本命劍同時被宣虞釋放的魔氣引動,紛紛從劍冢中飛出,怒極的劍意着意引來了二十一道天罰般的雷霆:“不肖之徒受死!”
“退!”孟水雲揮袖厲喝,玉扇與非邪同時短兵相接,非邪兇暴的魔氣甚至引得孟水雲不得不調動整個秘境的力量相抗:“魔界伴有血月全蝕天相,能駕馭上古魔主黎貪這把本命劍,而在你引動魔氣時這世間的天道甚至天然向你傾斜——你是天命魔體,甚至天道選定的魔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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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正在通過下渡九曲冥河而去往魍魉鬼域的提桓有所感應,忽然伫足,眯眼向着東方眺望良久。
鬼域極陰濕的環境對金翅鳥天生有一定克制,同行的檀金難得見他如此肅容,不由警惕:“怎麼了?”
“今日是四月十五——宣無虞選定的那個什麼師授之期?”提桓勾起唇角:“有些意思。”
而蓬萊,雲水禅心秘境外也起了天地極端異象,竟有霎那日月同輝,所幸秘境驟然的風雲變色、波詭雲谲、天昏地暗恰好掩蓋了那輪一閃而蝕的血月,黑雲壓催,更醞釀了數十道天雷齊齊劈下!薛潛瞠目,這時顯然也有人跟他想到了一處,咋舌議論起來:“這麼大的陣仗,難道是宣無虞要渡劫晉升元嬰不成?”那無疑就将是當世五百年間最年輕的元嬰修士!
在衆人的猜疑稱歎聲裡,薛潛不免神色扭曲,蘭因卻也無法感到高興!不僅沒來由地一陣心慌,且體内的綠株也在詭秘不安地搏動,他不明白緣由,而姬珣更說不清所以然得差點腿軟跪到了地上,遏制不住想要戰栗乃至驚叫的沖動!
——這裡所有修士,或許也隻有郗兌真正明白發生了什麼,但郗兌也十分不可置信,風浪略掀起他蔽目的絲縧,而他眼眸裡正顯現的命象圖——宣虞的命線代表的氣運突如其來地暴漲!強勢得不僅再無被提桓數次逼得命懸一線的迹象,甚至分明與其分庭抗禮!這一刻,郗兌有感隻要宣虞想,那麼他根本不必時時、處處被提桓排擠、迫害、放逐,他完全有能力像這樣旗鼓相當地與提桓去争這個命主之位!“原來我一直都想錯了——不是提桓在争奪中始終處于顯著優勢…而是很多時候,宣無虞或許根本沒有去和他争據這個命格…就像現在,如果宣無虞也動用了天賦的這份氣運、力量,提桓顯然沒辦法阻止——因為他們是天命所平等賦予一切的雙生…”可随即湧上的便是更多不解:“那宣無虞到底為什麼從前不去争搶?這也分明是天道所給他的啊?以他的性格,如果是對在乎的東西,一定會……”郗兌蓦地醍醐灌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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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水雲揮袖喝退天雷後,便專心與宣虞對招,玉扇與非邪以肉眼幾乎難辨的速度碰撞!宣虞在使用這把魔劍後,出招無疑兇悍太多,給孟水雲的感覺與他運用斷水時截然不同!孟水雲現在的存在雖隻是一縷神魂,且受限于天道,但在秘境法陣的主場加持下,也至少能調度出元嬰中後境的實力,先前才能将宣虞殺得毫不誇張地說是毫無還手之力,然而此時,孟水雲的力量威壓仍像那山海一般磅礴凝實,但他卻感到,宣虞在無可擋地撼山、劈海!他的玉扇法器甚至在一下下與那把曾經兵主本命劍的直接沖突中起了碎紋!
這種對比實在太鮮明了,如果說運用仙道靈力的宣虞如他那把斷水一般,是把足夠尖厲冷峭的劍,那麼真正釋放魔氣的宣虞就像那把非邪一樣厚重暴虐,完全不講道理地兇橫壓迫!這裡有天道傾斜陰邪之氣襄助的加持,但也很明顯,和宣虞的體質、功法分不開關系,孟水雲終于想通了他從前未明的那另一半原因,連他都難掩震驚:“你根本不是仙魔同修!不錯,真正的仙魔同修壓根就是不可能的!而你是‘以魔修仙’才對!——正因為你是這樣的天生魔體,才能受得住《長生訣》至深的魔性!”
宣虞對他突然罷手有一瞬的詫異,自身的動作也防備着停了下來——雖然在來這兒之前,長生君曾親口對他承諾:“放心,你就什麼謀劃也不用做,大大方方的,那老頭子絕不會為難你什麼——這是他當年欠下我的賭約,老頭子的性格一定會踐諾的,而且,以我對他的了解,他見到你,應該還會很高興。”
但宣虞對此其實保有一定懷疑,剛才甚至真有對孟水雲動殺心!可孟水雲緊接着竟果真哈哈大笑起來:“我輸了,長生,想不到你在萬年後能有這份運氣!可我何嘗不是又赢了?!我當年花大力氣逆改你的功法,原來并非徒勞無功…竟能使魔修仙…不知你的真靈看到這結果是何感受!”
“可你既是天命魔體,自然親和陰邪,七情六欲也天生重于常人,所以以心法修煉出的陰邪魔氣才是你内功的底蘊根本,而你利用《長生訣》的特殊特點,才再将魔氣煉化成了靈氣,對你來說修魔明明比修仙要事半功倍太多,可以說那才是你應該走的道,”孟水雲徹底明白了宣虞的修煉内情,卻還有最後的疑慮:“但你為什麼會選擇現在這條曲折的道呢?——我希望你能坦誠地回答我。”
“《長生訣》對當時的我而言是最好的選擇,”孟水雲态度變得太明顯,宣虞當然不介意兵不血刃地解決:“當然除此外,也有一點别的原因,在我五歲時,曾有個人人稱頌救世英雄、德高望重的正道大能算出說我是陰魔之體,是天道派來禍世覆滅仙家的妖魔,要殺了我拯救蒼生,”宣虞笑了下,雙手壓在非邪劍把,按住了它的蠢動,“其實仙也好,魔也好,我本都是無所謂的,都不過是達成目的的手段而已,但我讨厭所有強加給我的東西,什麼正道大計,什麼天命,真人方才說順其昌,可我就是不願順從這些讨厭的東西給我做好的安排,我就要走上和他們所想相反的路——我不僅要修仙道,我還要成為這仙道的領主,站在最高處,讓所謂視我為害的仙家不得不對我俯首貼耳!”
孟水雲笑道:“小子野心倒大!”說着一擡手,便已幻化出棋盤雲子在兩人間:“我來考考你是否當得起這天下執棋之人!”
兩人對子間,孟水雲又問:“你也實是個膽大包天的,還是真把我想得太君子?——就不怕我真拼着這縷神魂不要食言于長生?你也看到了,你這麼個存在,對同眠在此間的這些個家夥來說,可就沒那麼容易接受啊。”
“事實上,我對您這麼容易接受才感到驚異,但我和蓬萊現在的處境,有不得不冒險的理由,”宣虞道:“我仇人太多,而或許也是因我成就太低,無以震懾——不少人認為江潮生死後,蓬萊日暮途窮,所以當年我繼任宗主後親自向玄冥宗陵陰真人發的數封請求拜帖,從來沒有過回音,如今昆侖也特意上門來辱我,這些或許還都是小事,但更進一步呢?真人恐怕不知,就不到六十年前,有個叫崔晏的年輕修士,天資心性俱是卓絕,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可壞就壞在其出身的陰陽宗敗落已久,不僅他被江氏老祖看中純陽之體奪舍淪為孤魂野鬼,還因被悉知宗門有一祖宗傳承的陰陽大陣,極适合襄助奪舍後身魂融合,于是那江氏老祖就穿着崔晏身軀,殺進陰陽宗,屠殺了他滿宗門,而從此将宗陣據為己有——我從來深知懷璧其罪的道理,不想自己和蓬萊也步其後塵。以及我還有一點私心的理由……”
“陵陰那個老癞還活着呢?”孟水雲皺眉——陵陰作為玄冥的開宗老祖,活到如今,少說也有上萬歲壽元了,且玄冥整個宗門都一向深居簡出,因此與其相關的一切都籠罩着神秘色彩,外界有人認為其與孟水雲現在的形态差不多,還有人甚至猜測陵陰這個道号可能是由代代宗主延承,現在已不知疊了多少代,但聽孟水雲的口氣顯然不然。
看出宣虞想問,孟水雲敲敲雲子:“專注棋局,一會兒告訴你,”又道:“還沒說完呢,你私心的理由是什麼?”
“活着死後,江潮生一直以來都是籠罩在我頭上的陰影,我有預感,如果我完成這件他一直耿耿于懷又做不到的事,我的冰心第二層便能突破,”宣虞在心裡默默補充:這樣也才算真正殺死了他。
“我早就感到你對江潮生的芥蒂之深,讓你對師者都沒有好感,所以方才才會故意用‘師道’的書劍意刺激你,但我也希望你能看開,”孟水雲道:“你在師徒關系中被虧欠的已不可追,但或許你可以在自己的弟子身上找到彌補。”
宣虞聽到此,才不自覺地露出了帶有真心的淺淺笑意:“說到這裡,我有個請求,蓬萊現在的弟子中,有幾個都帶有妖族血統,我希望真人能像對我一樣,寬待他們的出身。”
孟水雲深深看了他良久,突然道:“我和你說過蓬萊與我自身息息相關,而我自二十年前便感到蓬萊氣運在轉好——我并不是因為與長生的約定才選擇你。”說着,一揚衣袖,宣虞便感到一股清正之氣與無數秘文被注入了他的神識!——仙人撫頂,将隻有曆代宗主才有資格獲知有關宗門的最高機密傳授,也将蓬萊一縷氣運真正系于他身,這是正式認可了宣虞作為蓬萊第二十四代掌宗人!
随即孟水雲微微一笑,便消失在了原地。而宣虞冥神研讀着那些辛秘,許久後:“原來是這樣……”
不覺時光飛逝,等宣虞終于睜開眼,竟看到了公輸祈和施鈎玄就在自己身畔!
宣虞難得愣神:“你們…?”
公輸祈正專注研究宣虞和孟水雲那局手談,還是施鈎玄回答他:“你這是打坐了多久啊?祖師都現身到外面放了兩批人進來了,至于我倆,當然是率先通過了呗,還要謝謝你提前開導我!我居然在這裡頭心境有了突破,”施鈎玄難掩得意:“祖師還親口誇我再接再厲必大有可為來着,對了,祖師跟你贈言什麼了?”
宣虞覺得他這樣攀比幼稚得怪好笑的:“别謝我,要謝就去謝天白和蘭因激勵了你,”頓了頓:“他們當下也進來了?”
“嗯,說實話,我有點擔心阿纨——她之前那個心魔,”施鈎玄皺眉:“蘭因和天白還好,一個沒心機的小孩子、一個二愣子。”
宣虞沒答話,他的心思全然和施鈎玄相反,從優昙婆羅發芽開始宣虞就在蘭因丹田内布下了濃郁靈力,遮蔽這魔株的存在和氣息,一直以來瞞過了包括落夫人和長生君在内的所有人——那麼這次,能不能瞞過孟水雲呢?蘭因和自己的情況又不太一樣……
這時,正被宣虞所惦念的蘭因甫進入秘境——孟水雲在秘境的水面上洞開了深入的水階,蘭因踏着進入,就發現這水做的奇異階道竟也在秘境的水域裡向下延伸着。
“一直沿着這條‘問道’走下去,到終點。”孟水雲的身影道罷這句叮囑就消失了,身後和蘭因前後腳進入秘境的聞人語、施天白也随即不見了。
蘭因心下想着決不能比他們慢,飛快邁向了第一階。
但腳剛踏在其上,眼前的場景便徹底變了,水波幻影,使蘭因完全感覺重新置身在了萬魔宮那座他曾生活了六年的水殿。
蘭因早從宣虞和施鈎玄那裡得知過問道考驗的本質,一點也不害怕:都不過是幻覺心相而已!但“神幻”的聲音随即在蘭因耳畔響起了:“你很清楚你根本不是個正常人吧——小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