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東主這次托來運作的是萬寶樓背後甯氏那新任家主,原本我是準備回到主人身邊效力的,”雲姬道:“但你腦子靈光,呆這兒時間也短,身體底子還沒壞,比我更合适,那甯公子接下來會給你換個身份,帶你去個新所在……”
秦松煙之後像做夢一樣沒有實感地脫離了遊仙樓,被送到了蓬萊,宣虞的面前,她記得那時宣虞盯着她審視了良久,才扔給她枚蓬萊弟子玉牌:“先去藥師谷,醫好你的臉。”
秦松煙戒備地不予配合,她對男子、男子對她容貌的企圖有根深蒂固的敵意,途中甯舍離其實也多次提出幫她修飾容貌,卻都被她嚴辭拒絕。
宣虞見此,卻是笑了:“我聽甯二說了,怎麼你頂着這張臉,是怕從前見過你的人再見将你認不出來?不說蓬萊現在遍布江氏眼線,你這副樣子,蓬萊哪個弟子願意輕易與你結交?你拿什麼刺探情報,怕不夠惹眼是吧?還是你頂替了雲姬的機會來這裡,其實是要我養着來享福的?”
秦松煙被他罵得心裡火辣辣的,她那時才明确清楚原來宣虞就是雲姬那位頗有故舊交情的小主人,驚異于對方居然是個男子,還竟已成了蓬萊掌宗的大弟子,後來也清楚了雲姬讓給她的機會有多珍貴,因為就在數年後,雲姬便作為懷璧女被明州施氏的現任家主施長澤秘密訂購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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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天白的記憶裡,施家的内宅,總充斥着滿地亂跑的瑕子小孩,以及他爹和他娘的吵架聲。
舒氏是個厲害女人,盡管本身修為不算高,但作為當家主母能力極出衆,背後家族也是明州望門,雖與施長澤相看兩厭,也一直未落下風。舒氏一般情況都懶得多管施長澤的事,唯絕不允許他苛責施天白,小時候每次施長澤教施天白畫符,不滿意總要叱罵責打他,舒氏便與施長澤對嗆,告訴施天白:“不用理他!他有病!心裡的病,沒得治!”
然後舒氏會帶他去外祖家,外祖、幾個舅舅便帶着他跟靈獸一塊瘋玩,大舅說:“你可比我家儀兒痛快多了!那小子!”——舒儀和施天白年紀相當,連生日都隻差了一日,然性格偏文靜,不愛亂動亂跑,不像施天白,從小就和那螞蚱一樣上竄下跳閑不住,這孩子每次見都搖搖地騎在小木馬上擺弄他那連環、魯班鎖之類的玩具,玩不膩似的。施天白也覺得和外祖一家更投契,附和:“哎呀,是不是弄錯了啊,我才像你兒子嘛!”逗得舅舅們都哈哈大笑。
所以施天白回憶童年,仍覺雖有個诨老爹,但總體還是很愉快的——如果舒家沒有出事就好了……
舒家成年男丁盡數在秘境罹難,死于妖獸暴亂潮中,施天白随舒氏趕去吊唁,入耳目全是孝布啼哭,施天白至今仍清晰記得的畫面,是那個小小身影的舒儀站在靈堂中,茫然擡頭四顧……
而舒家的遭難讓施長澤再也不用容忍妻子,還趁亂時想瓜分舒家的家産,舒氏那麼心高氣傲,多年後是被施長澤活生生氣死的,但那時舒氏沒心搭理他,除施長澤外,想趁火打劫的遠親族人也不少,舒家亂成一團,想見幾年内都難以平靜,施天白聽到舒氏和外祖母、舅媽們商量先把舒儀送去蓬萊學宮,他那時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有個親叔叔,早便和施家一刀兩斷,這些年便都在蓬萊,如今聽聞舒家落了難,專程來探望。施天白也這才從舒氏嘴裡聽說,原來這小叔的存在,就是他爹那塊一直潰爛的心病。
送行完舒儀的當夜,施天白躺在床上久不能入睡,一會兒想着小船遠去舒儀和自己揮手的場景,一會兒又想到那個三叔,聽說在符道上天資驚豔,施天白終于明白了從前學符老爹為什麼哪哪都不滿意地挑剔自己,又想他們去往的蓬萊——聽說是個大宗門,尤其劍道非常厲害,施天白想起了話本裡快意恩仇的劍客,于是雙眼明亮地盯着牆上挂着那把未開刃的裝飾用的劍,這一刻,他的屋子明明那麼高大敞闊,他卻覺得那麼矮小壓人,讓他無法去像想象裡那樣展翅去飛。
幾個月後,他收到了舒儀來信,講他在蓬萊見聞到的種種人事,很沒見識地驚歎這裡有施家舒家加起來幾十倍大都不止!教姑母不要再擔心,這裡同學都很好,并沒有姑母想得那樣因舒家敗落就瞧不起他,這裡上學不講究家世攀比,他認識了據傳是全天下最有錢卻還要每天為功課起早貪黑、揪着頭發發愁的同學,舉止總有些奇怪、經常頹喪着個臉卻據施長老說門門丹藥靈植課拿滿分的醫修天才,還有好多根本不是修仙世家出身、來自九州四宇的平民子弟,另外,他在藥師谷的後山間逛時不意撞見了一個全身蒙黑的怪人,發現舒儀是火靈根,就命令自己給他控火烤雞吃!然後還要求自己以後每天都來此處給他烤肉…施天白對此比舒儀還在意,回信激動猜測這人會不會是個神秘不出世的劍客,是憑此考驗你接下來準備傳你什麼秘籍…
不過舒儀下一封來信,就打破了施天白的幻想,原來那人是羨門的公輸長老,反倒舒儀難得表現出異常的興奮,揚揚灑灑足寫了七八紙,原來連續烤了一個月肉後,公輸祈誇他烤肉火候控制得比宣宗主還好了,一高興就帶了他去羨門參觀,舒儀崇拜神往地描述起其中鬼斧神工的機關偃術,神乎其迹的各樣傀儡,倒是禦獸課半個字沒提,施天白對這些都不感興趣,隻忍不住問:蓬萊不是劍道傳宗,你都沒見到什麼劍道的厲害人物?舒儀回信:你傻嘛,看邸報啊!——因這時,正是宣虞最活躍為仙盟征戰掃魔的幾年,施天白一封封看過去,一陣熱血湧上心頭:這世間的英雄男兒就當如是啊!
他腦子一熱,于是當夜就拿了劍準備離家去蓬萊了,不過還沒來得及成行,舒家便炸了鍋:舒儀居然寫信回家說要拜入羨門!
羨門的師徒單傳規矩極特殊嚴格,施天白記得他舅媽、外祖母都抹淚恨聲:“儀兒這是完全不要家裡了啊!”舒氏也歎氣,于是施天白靈機一動,拍着胸脯跟諸長輩作保:他要親自去探探舒儀怎麼被鬼迷了心竅,勸得舒儀迷途知返。
隻他這一去也自此海闊憑魚,天高任鳥不提,施天白到蓬萊終于見到那引得舒家大亂的小子,跟重新認識一樣盯着他看…看了一刻…半個時辰……最後施天白認輸了:因為舒儀根本就沒察覺到自己存在!他完全沉浸進了煅造的世界——施天白看出了他是真實發自内心的喜歡,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分散、影響他的專注,即便最開始,公輸祈明明就是在糊弄着他白幹做童工苦力,并沒有真傳授本領的意思,對他來說卻也如甘饴一般,如果是施天白,與家裡決裂少說先要喊幾句打倒施長澤獨立的宣言,再發些酬籌的宏願,但對舒儀而言,他就隻是單純地享受着置身器道中徜徉探索的樂趣,撫摸着由自己打造出的器形紋路,尤其靈性覆蓋造物共感時,感應着“物靈”的初始萌生,再不能更欣喜幸福,至于之外的東西?期間便渾然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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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語的家鄉在一個世代以替人開采靈礦為業的小山村,但百餘年前,這座靈礦便已徹底枯竭,被原屬的世家廢棄,山村中人大多也舉家遷離。
而像聞人語一家這樣仍未遷走的,就繼續以到山中去尋覓那蘊含靈性的礦石作為營生,可其靈性之微薄,連市面上下下品靈石的标準都基本達不到,所以不僅賣不出多少價錢,也很難被辨别找到。
聞人語從小就滿山裡尋這種靈石,而在用心觀察其與旁的更普通石頭的不同時,聞人語發現了一個秘密:她竟可以“觸摸”到靈石裡的靈性!更準确說,她可以用感知去接觸撫摸靈石中的靈性,而在為其不斷梳理“紋理脈絡”的過程中,靈石的靈性會變得更明顯!
她根本不明白她是吸收了靈石裡的靈氣,不自知地完成了煉化,又将她的靈性注入了進去!而因為她的靈根純粹,注入其中的靈性便自然将雜質過濾出去了!倒是覺得這種行為屬于“攙假”,未防買家發現須做得更精細,便愈發在這上頭用心。
就在她已經能很熟練地引氣入體時,小山村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修士,看起來與偶爾會過路向他們收購靈石的掮客便如那雲泥一樣的區别,卻不知道怎麼會來到他們這個窮僻之地,那女修笑着叫住聞人語問:“小妹妹,這裡是藍田村嘛?你們村現在有多少人口?”
得到回答後,那男修歎氣:“就剩百來人了?得,看來這兒又是白跑一趟。”
“也說不準,”女修安慰他:“咱們專程來此地不就是考慮到祖代與靈脈接觸之人容易滋養出靈根?這藍田礦昔日也赫赫有名——來,小妹妹,你先伸手到這裡試試,嗯,努力感知這五角的靈石。”女修說着取出一個測靈根的小型陣盤,她笑得太好看了,教聞人語下意識照做了,也下意識像她每次那樣“觸摸”着靈石,但這陣盤上嵌的靈石與她經手的何止天差地别!——一陣鮮明的風靈流自陣盤卷起,兩修士皆驚異:竟是純正的風靈根!而且這孩子一看就極具修煉潛能!
男修大喜:“撿到寶了?!你家在哪?你們村還有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嗎?”
然而整個藍田村也隻有聞人語一個孩子身具靈根,所以當被告知要以五塊上品靈石作為“安置費”了斷掉聞人語在此間的世俗塵緣時,村民都沸騰了:這是聽都沒聽過的天價!而聞人語的爹娘猶豫商量了不足刻,也不由點頭答應了:畢竟大女雖孝順能幹,但他們也還有四個小娃…而這天價足夠他們一家…
爹娘哭着送她走時聞人語一言不發,她與掮客打交道得多,聽說過外頭買賣孩子,尤其女孩子的險惡世情,而她曉得爹娘其實也知道,因此她被帶到蓬萊的一路精神時刻緊繃着,即使被安置到了藝文學館,依舊不肯吃喝他們的東西,不肯換他們送的衣裳行裝,而即便同在學館念書的平民,也絕沒有她這樣:穿着幾不蔽體的破衣裳,渾身散發着久不洗浴的臭氣,髒得要命,還不回答任何人話。
當然,這些惡習聞人語後來慢慢都改正了,可還是由此在學館一年、甚至升入學宮的第一二年,都人緣奇差,她那時候上課,周圍的位置總會被有意空出來,聞人語于是便會識趣地主動去到課堂最末。
而後她就因這座位認識了施天白,這人每次符道課要快結束時才趕來,隻因符道課每次的課堂作業要算進最終考評,而他隻瞄一眼聞人語費盡了半節課時間才有點起色樣子的符,還好心提醒一句:“你畫錯了。”随即掏出紙筆,蘸了朱砂,行雲流水一通勾勒,頃刻間一張符成,施天白随手塞給聞人語:“幫我交給教習啊。”便跑沒影了。
聞人語本來對他吊兒浪當還指摘自己的态度心有不滿,然而拿到那張符,盡管她還隻是初涉符箓并不懂行,但當看着上面随朱砂流動的奇異靈韫,完美猶如天工,也不由心生驚異,原來這才是符的魅力:教習所言那能蘊藏極緻靈性的真文、連動天地間一切靈氣的力量……
而一年下來,教習所授所有符箓對于施天白都是如此:看一眼,心念一動,便轉筆一揮而就了。聞人語漸漸能看懂一些十足見功力的細節,她又是風靈根,還能非常清晰感受到施天白每次運筆所引動凝聚的靈性,無疑讓每張符都蘊含着極真實的威力,不過面對聞人語這方面的稱歎,施天白毫不自誇,難得地正經,放下筆時隻淡淡道:“如果你也都足畫過幾萬遍,也會如飲水一樣輕易了。”——于符道下的十年苦功,終于成為了讓施長澤都滿意的兒子,不過其中冷暖,也隻有施天白自己清楚了。
施天白個性異常鮮活,雖然每次見面來去都和那燙腳的螞蚱一樣急吼吼的,但兩人漸漸也算熟絡了,聞人語好奇問起他總在忙什麼,施天白不想告訴别人自己在猛補課練劍,就轉而和她說起些有的沒的,比如:“我三叔脾氣可臭,舒儀自從拜師後也和他那怪胎師父學得蔫壞,”更多則是講:“反倒我萬沒想到的是,宣宗主在外那麼風範,真正見了面私下裡卻是一點架子沒有的,不單是說宗主架子啊,就連長輩架子也不端,從不會嫌我幼稚什麼的,閑談起來就跟對朋友一樣,和我聊家裡、修煉的事,我感覺特投緣、特能聊進心裡頭去——跟我老爹的不可理喻完全不一樣!”偶爾也指點聞人語畫符一兩句,還肯定:“對入門來說,你這算不錯了。”
聞人語颔首:“我不和你比,我不準備走符道,雖然蠻有意思的。”
施天白随口問:“那你想做什麼職業?”
“劍修,”聞人語輕聲說:“我想做最強的那個,不再被人看低。”
“一劍橫掃,萬法皆破!”施天白感遇知音,一嗓子吼得教習都看過來,趕忙壓低聲音,開始還不減興奮勁兒:“我也覺得劍修最強,而且帥斃了!能以劍意構造盛大的風花雪月、崩巒驚濤,試問誰不為這樣的風姿折服傾倒?”說完卻情緒轉而低落,開始發怔了。
聞人語不懂他的心事,倒覺好不容易有人可以聊聊,聲音雖仍輕但透着堅決果敢:“而且,我還聽當初找到我、把我帶到蓬萊的秦松煙師姐透露,宣宗主被問起挑傳人一事時,回答暫時沒太考慮,現在也沒什麼具體想法,非要問可能更屬意民間出身的女修…我覺得如果是這個标準,我說不定也有機會,盡力搏一搏…”
施天白蓦地從神遊中驚醒,說不清是被聞人語的敢想震驚,還是被人突然捅破了心裡那層窗紙:“拜宗主為師……”
……
當這一名名弟子相繼跨過問道的一階階心境,他們帶來的一縷縷氣運也如百川到海,彙聚到蓬萊。而他們當中,也不是沒有特例,比如裴積玉甫入秘境,就被孟水雲捕捉注意到了他的神異氣息,還有那至今獨他仍停在第一階未再往前進一步、流溢着泠然氣質的少年,他——
“為什麼你從不願回憶來到蓬萊前的一切?——因為你後來愈發曉得了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怪物’,你一直在通過觀察、學習旁人把自己僞裝,你學鐘纨、宋文期…然而僞裝在了外表,你内心卻越發覺出了自己和他們不一樣——你能理解他們對父母的感情嗎?你好像對此很渴望似的,但那隻是出于自保的本能、對生存的渴求,不然你怎麼對你‘爹’‘娘’的感情遠不及宣無虞,甚至鳳栖梧呢?當然是因為他們才真正保護過你,不過你也隻是覺得他們好用罷了,你與其說曾為鳳栖梧的死傷心落淚,但那眼淚也更多是害怕不安,而在我道破辛夷和宣無虞有生死大仇時——你更赤裸說出‘這和我有什麼關系’!至于對辛夷,你的感情更是匮乏,利用的成分也更多——因為你那時聽所有人都在說宣無虞願意對你好是由于你‘像’辛夷,所以拼命模仿,結果後來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于是,你立馬變得‘不像’了,宣無虞其實犯蠢的時候當真不多,但你成功讓他做到了——因為你是他捏出的血肉,你的所有都由他的所施所願,”“神幻”的聲音充滿嘲諷:“不過你倒不隻是為他的緣故怨怼辛夷,她死時你都沒有為她掉一滴眼淚,還不是心底覺得她咎由自取,還連累了鳳栖梧?當然你更一直沒有忘、芥蒂着她曾想殺死你這個‘小怪物’……”
蘭因的心神不由随着“神幻”的話音而動,于是水幕重現出了蘭因記憶裡的這段場景:空闊的殿内,隻有尚躺在襁褓間的孩子,和站得所隔極遠距離的辛夷,辛夷的形容無比蒼白憔悴,且身體似乎非常虛弱,而她注視向那孩子的複雜目光裡,有着很深的、顫抖的恐懼、幽怨以及痛苦。
終于,她大着膽子,走近了那個孩子,抖着手——狠命掐住他脖頸:“怪物……”
蘭因和那襁褓中的孩子一起無聲地就那麼靜靜看着這一幕的發生,“神幻”笑道:“如果鳳栖梧當時沒有恰好出現制止,你說結果會是她真殺了你,還是她因自己的一再愚蠢加速自取滅亡?”
蘭因沒有回答,但随着輕阖眼簾,這段場景被掐去了最殘酷的部分,而變成了鳳栖梧揪着辛夷嚴聲責問她怎麼能害自己的孩子!辛夷哭道:“他才不是我的孩子…他是怪物…!奪走了我好不容易有了的一切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