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做了一個夢:他識海間那似蜃氣的海霧越來越濃重,将他的夢境徹底變成了無盡白茫茫的霭,而逐漸飄起似絮的大雪,蘭因下意識用手去觸碰,而密雪在他所撫摸過的地方竟是成了一道雪意凝就的單薄人影,眨了眨落滿雪的睫毛擡起眼——蘭因認識他,或者說,他在宣虞的記憶裡單方面認識了他!
而這雪影此時似乎卻也是看得到蘭因的,微微側臉避開了他的手,蹙了蹙眉尖,開口的聲音更教蘭因的心砰砰直跳:“你幹什麼?”
這神态氣質實在是太……蘭因在他定定的注視下開口很緊張,甚至下意識放輕了聲音:“你是師父嗎?”但對方這時的面貌明顯比蘭因當下的年紀小得多,大概也隻有六七歲,蘭因趕緊改口:“…師父的小時候…那個——絮兒?”
在夢境漫天風絮一樣的飛雪間,絮兒沒什麼情緒地淡淡應道:“嗯,但我們已沒什麼關系——他現在已經抛棄我了。”
蘭因心尖為這話狠狠一痛:“為什麼師父抛棄你?”
“他不是修煉了冰心?”絮兒道:“況且他本來也不喜歡我。”
蘭因急忙牢牢握住他的手,那手好冷好小:“你不要難過,還有我,我會永遠喜歡你,不會抛下不要你……”蘭因心裡忽然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沖動,在屬于自己的夢境裡,他終于可以放肆袒露出他真正渴望與宣虞的聯系:“我會給你你想要的一切,替代所有人——讓你也隻要有我就夠了,每一動想法都隻是為我,每一刹心念都隻有我……”
……
同一時刻,郗兌來到了沈乾在蓬萊暫歇的客舍外。
與如姬希夷等旁的貴客待遇天差地别,這處客舍荒僻破敗,甚至都比不上蓬萊的雜役弟子房。
郗兌還在簡單打量,透過半掩的房門,便傳來熟悉的嗓音:“就算到了你今夜這個時候會過來找我。”
郗兌步入,他此刻已卸去僞裝,真面目示人,哽咽:“大師兄…”
沈乾走來握住他肩膀,端詳他半晌,尤是郗兌那雙分明已半瞎的眼,最終隻唏噓歎息:“小八,這幾年在外頭盡是受苦了吧。”
郗兌卻不敢迎上他視線,鼻間一酸掉下了淚來:“…我實在是無顔面對師門師兄:先前為魔頭俘虜卻苟且偷生、為魔作伥,不僅堕了師父辛苦一世的聲名,更愧對二師兄明志就義的選擇……”
他們同門幾人出身各不相同,除了沈乾本就是清妙的随侍道童外,剩下都是清妙從天南海北找來的異秉者,入門後按八卦排序改名,感情深厚,提起行二的曲坤之死,沈乾也難掩傷痛黯然,但:“坤兒性情耿介,是好男兒——可小八,隻要你活着,師父、我們所有人打心底便是真的開心慶幸。不管怎樣,我們是不會苛怪你的。”
“咱們師門當初沒那個搭救你的本事,但每日師父都有親自給你祈平安卦,幾個月前,卦相一變,推測得知你到了蓬萊,我便試着遞了拜帖——居然沒被拒,就猜是八九不離十了,”沈乾故意拿自己抖包袱以轉移話題,使氣氛輕松點,“否則以宣無虞一貫的脾氣态度,我絕對得被他們給亂劍叉出去啊!”
郗兌明白他的心意,也就此道:“确是多虧宣宗主搭救,且宣宗主為人也與我以前想的不盡一樣——并未攜此大恩要我報答什麼,甚至願意體諒我難處未向仙盟報備此事,所以我也是自願留在蓬萊為其效力報償,”他隐去諸多内情,隻是道:“而有件事,宣宗主正是極犯難……”
沈乾挑眉:“他是不是愁陵陰老祖對他記憶下的封印呢?——據說現在外界都瘋傳宣無虞前天那場雷劫是要晉嬰,可要知道他神識實際結着老祖的禁制,神魂根本不得完整,于是不解開的話這輩子都無望結嬰啊!”
郗兌默認了沈乾的誤解,沈乾感慨:“宣無虞什麼都一定要追求個極緻的個性還是一點沒變啊,他救你性命,這人情本門是一定要還的,師父那倒不會有什麼問題,但往常就算他親自懇求老祖幫忙——老祖十之八九也都不願搭理,所以這件事最終成與不成誰也打不了包票,隻能先運作再說了。”
——鮮少有人知,清妙本姓為陳,正是玄冥老祖陳陵陰之陳氏也,隻是陳家子嗣世代異常單薄,竟僅剩陳清妙這一根獨苗,陵陰待他非同一般,而沈乾自幼為陳清妙随仆,所以才會也習慣稱呼陵陰為“老祖”。
郗兌聽他應承下,這件最關鍵的事有了着落,才有心思打聽别的:“我入門太晚,一直不明宣宗主到底和天機觀有什麼仇隙?”——郗兌進入修界時,宣虞便已是蓬萊宗主,而他上任伊始,蓬萊對天機觀的态度就急轉直下,便是仙盟集會見到清妙,宣虞也從來視同空氣。天機觀雖實戰不強,但有“算卦”“轉運”乃至“改命”這等獨特的本事,仙盟哪個修士保準自己有朝一日不會求到他們?是以人人恭敬禮待。郗兌少年時一度覺宣虞太過傲慢!不忿于尊師受其如此侮辱,清妙倒笑眯眯不在意,而排序在前的幾位師兄師姐更态度奇怪,二師兄還嚴厲訓斥過他們幾個小的别去觸宣虞黴頭:“是咱們理虧。”
沈乾沉默良久,嗓音微微沙啞:“這事如果從頭說起,就要追溯到那場血月全蝕異象的夜晚……”他說到那時下意識換了對清妙的稱呼:“公子當時正閉關尋求晉升‘通天’境,但這是命師至高層次,所以遲遲未有突破,我記得自己已在門外守了二十來年,後來心裡不免懶怠,就睡過去不知多久,是被一種龐大到壓迫得我身心悸痛的陰邪力量給驚醒的——天地間的場在那輪血月照耀下完全變異了,我現在還忘不了我看到了什麼:天空被濃郁的黑氣籠罩,地上則全是血色,月光流爍過的地方全都染上了血紅,往地深處流為了茫無涯際的血海,我的視野甚至好像超出了我們這片天地,看到此方世界在那翻滾的血海中隻如浮島一樣渺小飄搖,而更驚悚的是,這血海裡無盡的血紅力量都在朝天上的血月聚斂!我隻是擡頭看了一眼,就七竅流血、匍匐在了那輪血淋淋沉甸甸的月腳下,那般無以形容的恐怖力量…而以我的靈感,尚且有如此感受,更何況公子呢?我知道必然不好,跌爬着撞開門,就看到公子……”
修士到達一定修為或是依靠丹藥便都能容顔永駐,是以陳清妙雖有百餘歲仍本是翩翩公子外表,但沈乾闖入那刻,隻看到一個白發老叟,渾身浴在血中,血紅的天象在當時清妙的眼中凝就,占滿了他的瞳孔,而他尤在以流丹血指書寫着那承載這天地萬年命運的一卦!
“公子因這異象突破,但卻也因勘破和試圖改變這一卦——我眼睜睜看着他幾乎被吸幹了大半修為和生命元氣!我當時原本顧不上看那‘天書’的具體内容,可公子突然枯指顫顫指天,怖呼:‘妖孽降世!妖孽降世!’我也望去,竟見那血月在消失——像冥冥間落下兩滴血淚你明白嗎?那所有力量都蘊含在其中,墜落入了世間……”沈乾叙述到這裡,聲音仍有餘悸地顫顫:“然後血月從天上蝕盡的一霎,公子的瞳孔也消失了——這其實稱得上一種邪術,公子選擇犧牲這兩隻招子追蹤應劫來到這世間的妖孽!”
“兩隻?”郗兌呼吸也粗重了:“所以師父其實一直都知道有兩隻‘妖惑’應此命?”
“不算,這施術中途就被打斷了,公子兩隻眼珠被一股力量捏爆……”沈乾說:“公子更受到巨大反噬,險一點就要喪命。”
郗兌一愣,完全超乎預料,沈乾卻沒留給他多思考的空隙:“而公子醒來後,甚至顧不上養傷,第一時間就要去玉京——因為他一隻眼珠被阻斷前,已經看到了更近的那一處妖孽降世的場景。”
“白幡靈柩,春寒夜不盡飄飛的漠漠雪絮……”沈乾說:“我們于是循着線索很快鎖定到了那個孩子。”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大小宣氏女在一甲子前,是雙雙豔名動修界的歌舞伎。我倒是沒有見過大宣,但據小宣氏說,宣無虞容貌輪廓大多都像她——隻是大宣表裡如一,扶枝态、楊柳面,也是柔順的心腸。”
“公子找到江氏談判,想要帶走宣無虞,江朝歌倒是在公子恐吓此子命格特殊、極易招緻不祥災禍,又加以重許的雙管下十分意動,但小宣氏卻油鹽不浸,甚至連見都不肯見我們,而且她向來把那玉璇玑院防得鐵桶一般,遊仙樓裡更江氏能人無數,師父重傷,我從前又不勤懇修煉,沒想到,我們這下反而打草驚蛇、束手無策了。”
“于是我們打算徐徐圖之,暫留在玉京,也就是在這幾年間,我為了探查消息學了一身走江湖的本事,師父也收了坤兒入門。”
“也就在那一年元夜,一向和宣無虞足不出戶的小宣氏帶他上街看燈——我們直到那前的兩年多裡都未找到任何機會接近他們,已熬得非常心焦,認為這是個失不再來的好時機:在街上刺殺宣無虞再成功逃脫明顯要可行容易得多,且這次他們一行偕的江家修士也不多……”
他們乘的是小小一駕油壁車,四圍垂着幔幕,裡頭探出隻布着淡淡青紫淤痕的小手,微微撇着簾子——那時宣虞未至四歲的年紀,第一次出遊仙樓,故而好奇地透過縫隙在往外觑視市井之象。
燈宵月夕,雪際花時,隐在人流間,沈乾他們跟蹤尾随了一路,決定選在花燈遊人最熱鬧的一處出手!直接刺殺太明目張膽,沈乾保守選擇了較遠距離以術法操控具薄紙人,想要借其無聲附上宣虞的肌膚,融入他身體,再施以絞殺!
這實際是種非常殘忍的殺術,會使受者五髒、全身血肉盡數爆開,但沈乾在施行過程中内心卻未曾閃過分毫不忍:他相信任何經曆過那場異象的人,都不會把這樣一個異命妖孽當作正常的孩子看待——殺這等降世惡魔是為蒼生除害的大義!
可那分明被施了障眼法的紙人在逃過了馬車旁一衆随行修士的法眼,就要飛進那隻小手的衣袖裡時,卻被輕輕一翻手就拿住了。
沈乾完全沒預料到!而宣虞就已舉起小紙人給小宣氏瞧:“姨母,是飛進來的!”
他尚不懂這是什麼東西,小宣氏卻意識到什麼,迢遞霎那寄出,沈乾根本不知她怎麼找到得自己,就已被柔緞絞住脖子摔到了車前——他這一刻才明白江朝歌為何那般“尊重”宣桃的意向了,此女居然至少有金丹後期境界修為!
根本無以反抗,白绫再緊下去,沈乾便要當即血濺三尺!
關鍵時候,清妙不顧一切地沖了過來,毫不講尊嚴地跪在地上哀求,一個勁兒攬錯說自己昏了頭,他這老瞎子脊背佝偻着,聲淚俱下地來回磕頭,白發髻都散了,而他牽着的曲坤縱然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但還是為師父、師兄這模樣驚吓得哇哇大哭了起來。
而随着宣桃半掀起了簾幕,依偎在她懷裡、那隻小手的主人終于也顯露出了面貌,一對上那雙在孩童面上無疑過分洞幽冷靜的眼眸,沈乾就不由從心底冒出至深的寒意!——這個孩子,哪有一丁點俗世中人的模樣氣質?沈乾當時隻有一個念頭:他沒殺錯人,這皮囊下,無疑駐着個邪孽的靈魂!
但宣虞用那根本不染任何感情的眼眸靜靜看了他們一會兒後,卻仰頭問:“姨母,他們是在求咱們嗎?想要做什麼?”
宣桃睥睨道:“他們把姨母惹得很惱火,絮兒覺得應該怎麼辦呢?”
小宣虞好半天沒回話,又看了他們許久,才輕輕道:“那個哭的小孩好像和我差不多大,他阿爺也很可憐的樣子……”
“宣桃最終沒殺我,把我們放走了。”沈乾道:“後來才曉得原來自我們向江朝歌透露了企圖後,她就一直在監視着我們——以後要鏟除那個孩子無疑更難了,我便問公子怎麼辦,要不要求助老祖。”
“公子卻沉默了很久,突然問我:‘你能看見,那個孩子是什麼樣子的呢?’我如實說:‘‘觀相’形容姝好,‘望氣’卻為熒惑,若不及早除之,一看就必長成個禍害。’公子搖搖頭說:‘我以前也是這樣想,可今天我們去殺他,他卻為我們求情呢…這中誰才是惡,誰又是善…何況防患未然,卻畢竟未然…沈乾,你要記住,命師觀命卻不是為了定命,所以不要太笃信我的占卦結果,同樣也不要太依賴觀相、望氣這等一眼定性的低級術法——如是葉障,你的能力反而會成為你的囚牢,你就永遠晉不入‘破紅塵境’,多用你自己的心去體察那個孩子罷……’”
清妙自此索性直接帶着兩個弟子登門拜訪,小宣氏也未再避他們不見——因為她發現了,絮兒因還不知這些人對他懷過歹念,于是很喜歡和那個叫曲坤的小孩玩,盡管因天生神識過人,極度早慧,他們很難真正聊到一起去,但宣虞似乎對這個難得才遇到的同齡男孩格外有耐性。
“但可能是我因公子的受難,對他無法不懷揣偏見吧,況且隻要稍加接觸就能感到他…那種種詭異的異人而近妖,心底不由就滋生出非同我類的冷意:多智多思,過目不忘,什麼都一學就會,經常語出驚人,卻思想叛逆悖離世俗,更有他對生身父母的态度,就是那麼愛他的小宣氏也無法不覺心寒…怎麼會有‘人’天生不親父母呢?…”
“宣無虞那時就已每日自己讀書了,有時候見到曲坤還會給他講,他曾親口告訴曲坤,宣桃那天會帶他去看花燈,是為了跟他講虞粲之的事,想教他不恨自己父母。他說在他最初明曉事理的時候,宣桃給他講了一個在越地廣為流傳的傳說故事……”
——“我那個時候不知道我姨母是為了後面引出我父母的事呀,她講完這個傳說後,問我有什麼感想,我就照實說了,”小宣虞邊用他因太素毒遍布青紫的手指翻着書頁,邊對曲坤抱怨:“難道你不覺得嗎?這故事裡的人全都好蠢好奇怪啊,都實在令人鄙夷——那個爹,明明知道那大王要殺他,卻覺得自己反抗不了,也根本不想自己去反抗的辦法,反把他鑄的那厲害劍埋起來,說要等他當時還沒出世的兒子将來去給他報仇,難道不是太荒唐可笑了嘛?!…那個娘更可惡,一點主見沒有,什麼都聽丈夫的,她丈夫說這麼奇怪的主意她也要照辦,動辄說起兒子沒用怪兒子沒法履行給她丈夫的複仇,可她丈夫才是最懦弱無能的那個啊!再說她如果實在覺得她丈夫這主意好這麼多年怎麼不自己去踐行?——如果恰是因害怕、不想自己來承擔危險,還要兒子去幹,不就實際是故意在害他嗎?那個叫眉間尺的孩子也是,壓根就沒見過那爹,還知道如果為他報仇會使自己丢了命——怎麼就不明白指使他這麼幹的娘必然根本就不愛他,不在意他會不會因此受傷、疼痛,也不在意他的死活……”
小宣虞前面那些對幹将的評價,因為與自己真實狀況并不相幹,語氣還很随意,而到了點評莫邪與眉間尺關系的部位,因為已知悉了自己的身世,更看過宣柳留給他那陳情虞粲之仇冤的遺書,所以說得是無比笃定了:“她隻愛丈夫,就隻是在想利用兒子來給她心愛的丈夫報仇而已……所以我讨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