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庭那天,是個晴朗的天氣,冷但有太陽。
因為構成正當防衛的對象要求是必須針對不法侵害人本人,而不能針對第三人,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師在開庭前,委婉地向嬸嬸解釋了一遍。
嬸嬸的臉上還纏着繃帶,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他拿我侄女的頭撞牆,進行踹打,扇耳光,掐脖子的行為,我阻攔未果,我侄女隻好拿起剪刀進行防衛。”
“她做的一切,隻是為了保護自己。”
嬸嬸作為重要人證的證詞成立,驗傷報告也鐵證如山,加上晏迎本身情況也特殊,她未滿十三周歲。
法院認定晏迎的行為構成正當防衛,宣告其無罪。
盡管無罪,但晏迎還是被當地少兒關愛中心拉去進行了一段時間的心理輔導。
嬸嬸接她回家的時候,是在一個飄着小雨的下午。
熟悉的灰色天氣,藍色三輪車,紅色雨披。
晏迎背着包走出來,懷裡還抱着一個盒子,那是給她進行心理輔導的姐姐送的。
裡頭有書,還有各種各樣的文具。
她說人生還長着呢,好好學習,好好生活,好好愛自己。
晏迎沒帶傘,嬸嬸沖她揮揮手示意别淋雨,在屋檐底下等着,她把車開過來。
下雨的冬天會有一股帶着潮氣的冷,晏迎打了一個寒顫,抱緊了手裡的盒子。
那盒子有些沉,她卻有一種抱緊浮木般的安定和溫暖。
嬸嬸臉上的繃帶已經拆掉了,傷口塗着藥水,遠看過去還是紅紅紫紫一片。
晏迎對上嬸嬸的眼睛,兩個人都沖對方不約而同地笑了一下。
這一笑,拉扯着她們臉上的傷口在發痛,卻又因為傷口裡面在長粉紅色的新肉,痛裡面帶着想伸手撓一下的癢癢。
兩個人的眼睛裡都是濕漉漉的,嬸嬸招呼道:“傻孩子快上車,餓了吧,車裡面有吃的。”
晏迎打開搪瓷碗上面的蓋頭,裡面捂着兩個香噴噴的烤紅薯。
她捧在手心裡,覺得掌心滾燙,其實她并不是很餓,但還是撕開了外皮,咬了一口金黃流蜜的肉。
嬸嬸的聲音響起:“好吃不?回家還有段路,你先墊巴幾口,可别吃飽了,家裡已經做好了飯菜,都是你愛吃的,紅燒魚,辣椒炒肉,外婆菜炒雞蛋,酸蘿蔔老鴨湯……”
那隻過年都沒有舍得殺的鴨子,現在因為她回來了,在鍋裡溫火炖得噴香。
嬸嬸給她報着菜名,聲音裡是不同于往日的精神氣。
“嬸,這吃的比過年還好啊。”
“你回來了,是比過年還讓我們開心的事情。”
“囡囡和小遠呢?”
“這兩孩子鬧騰,帶着她們來接你不方便,托給隔壁王嬸先照顧着點了,你不在的那些日子,兩孩子數着手指頭盼你回來呢,一天吃三頓飯,每吃一頓都要問我一遍,姐姐什麼時候回來。”
晏迎附和着嬸嬸又聊了一路家常,誰也沒有提那個男人的事情。
仿佛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他們的生命裡一樣。
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晏遠蜷縮在她的懷裡,小手緊緊拉着她,生怕醒過來,她再次不見。
晏迎抱着她,在一片漆黑裡感受着時間的流逝。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幾點才睡着的,但她那個晚上,沒有再做有關于怪獸的噩夢。
早上她醒得很早,嬸嬸已經把早飯都準備好了。
她灌了一大碗摻了玉米糊的粥,覺得胃裡滾燙,整個身體都散發着熱量。
她拿起收拾好的書包出門,她覺得自己現在可以抵禦一切寒冷。
她踏過崎岖不平的山路,穿過高高的蘆葦叢,奔向學校,重新回歸校園。
那是太陽的方向。
晏迎的學生時代是塑造她性格的轉折點。
她回想起那段算不上好過的時光,有時候居然還有點懷念。
她背着書包走進教室的時候,就感受到了底下同學的竊竊私語。
“那種事情都發生了,她居然沒有退學?”
“離她遠點吧,畢竟是殺人犯。”
“她連自己都叔叔都殺,這不是養了隻白眼狼嗎?”
“噓,你們小聲點,别把她聽到了。”
“好害怕啊,這種人出社會以後得多可怕…”
站在講台上的老師輕輕咳嗽一聲,全班頓時鴉雀無聲。
同學們不說話了,但是眼神交流變多了。
那些帶着同情、嘲笑、鄙夷、害怕的眼神交織在一起,像是平地中無端生長出來的荊棘。
老師的目光投向晏迎的背影,低下頭歎了口氣。
沒有人願意做晏迎的同桌,晏迎索性自己一個人單人獨桌坐在了最後。
她個子高,哪怕是坐在最後,也能把黑闆上的字看清楚。
沒有人願意搭理她,她也樂得逍遙自在一個人。
來學校反正是學習的,這樣一直相安無事挺好。
打破這份平靜的是一個早晨,晏迎放下書包準備拿出語文書早讀。
她的手伸向自己的抽屜時,微微愣住了。
潮濕的觸感讓她及時伸出了手,裡面不知道被誰,塞滿了黏膩發臭的垃圾。
以及一張用記号筆加粗寫下的字條。
那些字迹,來自不同人的手筆,歪歪扭扭,像是吃人的口,張大嘴巴沖晏迎呐喊着羞辱的話。
“去死。”
“不想和殺人犯做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