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緻祁回來的時候,日頭于高高矮矮的帝城磚瓦下隐匿,四下裡夜風吹動着剛點起的燈籠,四下裡昏暗漫開。
老門房文伯遲遲不來開門,他也沒再高聲叫問,由着小厮開路,無甚動靜地回府,徑直留在外院。
方才他剛從宗人府的門内出來,就見阮恭快馬急奔而來,但他已經先一步将名帖送了進去。
他一邊心有餘悸自己快了一時,一邊也不想在宗人府門前,被侄女的管事拉扯着丢了臉面,連忙上了顧家的馬車。
他跟着顧家的馬車走了,阮恭自也不能再上前。
事已至此,名帖是不可能再讨出來了,之後邵家會請皇上做主賜婚,将兩家親事落定。
可事情雖這般定下,但與侄女之前所言背道,杜緻祁到底還是怕她,再來找自己哭鬧起來。
說到底,她是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脈,叔侄二人鬧得人盡皆知,豈不是丢臉?
他不禁低聲問了仆從一聲,“大姑娘在做什麼?”
仆從回話,“大姑娘在西路院裡。”
“她可做什麼了?”
奴仆不太明白,“姑娘沒做什麼,西院裡安安靜靜的,還同前兩日一樣。”
杜緻祁一怔。
她不是都知道了嗎?這是... ...見事情無可轉圜,認了?
*
二夫人床前,杜潤青手裡的空藥碗不知端了多久,神思不屬的。
丫鬟瑞雪一句話,将她立時叫回了神來。
“姑娘,二老爺回來了。”
“爹回來了?那名帖,送進去了嗎?”
瑞雪還不清楚,“奴婢這就就打聽。”
話音未落,撩簾走進來一人,開口便道,“不用打聽了,帖子送了,事辦成了。”
杜潤青和瑞雪皆擡頭看過去。
“呀,管嬷嬷來了?”瑞雪連忙上前攙扶。
杜潤青則不禁一喜,“嬷嬷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萬老夫人身邊的管嬷嬷,最是老夫人的親信。
杜潤青讓瑞雪沏了茶來,管嬷嬷先看了二夫人一眼,見她服了藥睡得安穩,便坐到了窗下小燈邊。
“是老夫人讓老奴過來的,老夫人說姑娘年紀小,沒經過這樣的事,此番出了點岔子,必然要傷心的,遣了老奴前來寬寬姑娘的心。”
話音打得小燈火苗一顫,杜潤青的眼淚倏地落了下來。
管嬷嬷哎呦了一聲,連忙拿了帕子給她擦,可杜潤青眼淚掉得更兇了。
原本,她隻不過想要借母親突然犯病,請外祖母順理成章地到杜家來。
邵杜兩家這門親事,是外祖母在中間搭橋定下的,可爹爹被大姐說服出爾反爾,竟然不欲再提。莫說她眼看着機會流失心急,外祖母這邊第一個不能答應。
外祖母這才交代她給母親停兩日的藥,又支開了丫鬟們。她們本來隻是想讓母親跑出來一趟而已,誰想母親受了驚,竟然從石階上摔了下來,磕破了額頭... ...
杜潤青回想到母親滿臉的血,心都顫了,此刻眼淚止不住,低聲啜泣不疊。
管嬷嬷見她果然被萬老夫人說中,連忙寬慰道。
“今日的事純是意外,全是奴仆一驚一乍,吓到了夫人。”
杜潤青還是捂着臉哭,“若不是我停了娘的藥,又支開了人,娘怎麼會落得險境?”
她仍自咎,管嬷嬷卻道,“平日裡好好的,姑娘難道會這般做嗎?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那大姐生事,先說服的叔父亂了章法,後又看管得全家無法動彈,老夫人同姑娘這才出此下策。”
這話說得杜潤青哭聲微頓,管嬷嬷撫上了她的肩頭。
“姑娘莫要哭了。不管怎樣此事成了。老夫人說姑娘甚是沉得住氣,縱然出了點差錯也沒有亂了手腳,真真是要及笄的人,不一樣了。”
外祖母的誇贊總算是止住了小姑娘的眼淚,自從母親出事之後,她隻覺天都塌了,幸虧外祖母讓人接了母親進京,又處處顧念她,教導她。
她不再哭了,管嬷嬷瞧着她通紅的眼睛,打趣了一聲。
“旁的不說,姑娘這落淚的模樣真真是讓人心疼。待及笄後嫁了人,還不知要惹得夫婿幾多疼愛,鐵骨铮铮也得化為繞指柔。”
杜潤青的臉唰得一下就紅了。
“嬷嬷說什麼呢?我才多大?”
管嬷嬷卻越發笑,“難道姑娘沒有那中意的人?”
這話問得杜潤青眉眼都不知該如何安放,連連低着頭連脖頸都紅透了去。
管嬷嬷笑得不行,卻也不再打趣她,反而歎了一歎。
“姑娘這般才是女兒家的正途。卻看姑娘那長姐,守着亡人不肯再嫁,父母不在了,她就該聽從叔父的話,反而同叔父争執不下。女子豈該如此?
“姑爺也是,這麼大的事情,還真就被侄女說叫停就叫停了。當那邵氏要定的親事,是鬧着玩的不成?”
管嬷嬷想起了先前在萬老夫人的馬車上,老夫人提及親事,杜姑爺還道罷了,說此事恐怕多有不妥。
老夫人忍不住就斥了他。
“你可真糊塗到家了!邵家的是你也說推就推,你怎麼不直接往人家臉上打?讓全京城人看着你打邵家的臉!”
杜姑爺彼時臉都白了,連道自己不是此意。老夫人卻不再理會他,直接讓人拿出備好的筆墨,看着他把名帖寫了,馬車直接載着他去了宗人府。
這才堪堪辦成了此事。
杜潤青聽得怔怔,卻也問了管嬷嬷,“我大姐若是再鬧怎麼辦?”
管嬷嬷笑起來,“老夫人說了,你家大姑娘再有本事,還能去宮裡把那名帖讨回來?還是說,她能讓她那閣老父親活過來,将她護在身後?”
“都不能。”管嬷嬷哼笑了一聲,“最多,她也就是在家中鬧一鬧,哭兩場,翻不過天。這是京城,可不是她能攪得動的地方。”
嬷嬷不時就走了,杜潤青送了嬷嬷回來,特往西路院裡聽了一聽。
西路院一點動靜都沒有,安靜得好像還什麼都不知道。
杜潤青隐隐有點不安,可嬷嬷說得也沒錯,姐姐還能怎樣呢?
*
西院。
秋霖抱着胳膊坐着床上氣惱地流淚,她不想氣哭出聲讓旁人聽見,看了自家姑娘的笑話,但眼淚就是不争氣地往下流。
“大老爺生前待二老爺不薄,有什麼事不想着他,連置辦宅院都替他單獨置辦一路,他倒好,大老爺過世這才幾年,他就這樣欺負自己的侄女?”
阮恭在旁歎氣,拿了帕子給她擦眼淚,隻聽她又惱道。
“還有二姑娘,真是小瞧了她,作戲能做到這般田地?難怪哭得傷心,是沒想到二夫人把頭磕破吧?這會二夫人又受了傷,她同她那外祖母是不是還得怪咱們姑娘,沒順從二老爺的意思,才造成如此局面?是不是還得讓人心疼她們受了委屈,還得寬慰她?”
阮恭臉色難看,“說到底,還是我們大意了。”
秋霖說确實,“都怪你,姑娘身邊就我們倆了,你不處處給姑娘思量周全,年初還許願讓姑娘再遇良緣,說姑娘安穩了我們就能成親了。這下好了,姑娘名帖進了宮裡,婚事由不得自身了!”
阮恭和秋霖是自幼老子娘做主定的親,但蔣三爺過世後,秋霖不忍的姑娘獨身一人,遲遲不肯完婚,隻想陪着姑娘。
阮恭這才說了那話。眼下阮恭歎氣,“是怪我,我再不胡說了。”
可事已至此,秋霖越想如今境況,越氣得不住掉淚,但她說自己不能再哭了,哭腫了眼睛豈不是更讓人笑?
她一把抹了眼淚從床邊下來,“姑娘在房中修古書,都一天沒吃東西了。總得吃點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