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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寒鴉沉默地縮在窗棂邊,用豆大的眼睛盯着屋内的暖香玉帳,那個人影藏在帳子後面,模糊不清,但一舉一動都透露着優雅和矜貴,不難想象是怎樣嬌養出來的美人。
來糊窗紙的小丫鬟一挑簾子,寒鴉就被驚得飛了起來,重新回到光秃秃的樹枝上,抖落了一地的雪。
容钰正在桌邊喝桂圓紅棗茶,她剛梳洗完,臉上白裡透着嫩粉,在這嚴寒的冬日裡是極為難得的,要用若幹心血和金錢才能養出來的嬌花。
春桃仔細小心地幫容钰梳着頭發,柔順的黑發一梳到底,如果不快點绾起來,就會從她的指縫裡滑走。
她連忙利落地梳好垂仙髻,輕輕為容钰插上點翠簪,雕成山茶花形狀的粉玉墜在中間,圓潤的珍珠垂下來,一眼望去,竟分不清是珍珠更白,還是容钰的膚色更白。
容钰看了眼銅鏡,眉頭輕蹙:“換一隻簪子。”
這隻簪子上面的珍珠太多了,而且和永甯向她炫耀的那隻簪子形狀相似,隻是花樣細微不同,容钰看着有點堵心,永甯說的話又一次浮現,她抿住唇,但想到永甯被孔景華罵哭了還得繼續學,不過片刻又高興起來。
容钰記得,上輩子在小寒宴之後,永甯被罰抄完佛經,就來了她府上做客,假意為那日的莽撞道歉。
永甯親親熱熱地問她為父皇的壽辰準備了什麼祝壽禮物,一副假惺惺的模樣。
可恨那時她也沒有多想,又自覺自己的祝壽禮物是最珍貴,最拿得出手的,就告訴了永甯,她要為父皇親手繡一幅仙翁祝壽圖,要用翡翠作葉,粉玉為桃,各種奇珍異寶用金線串着繡滿屏風。
誰知就在父皇壽辰的宮宴上,在群臣百官面前,永甯居然先她一步拿出了祝壽禮物,竟然也是祝壽圖,沒有用珍奇美玉點綴,而是靠極其精細秀麗的繡工,赢得了父皇的贊歎,說她心意難得。
臣子們也跟着贊歎誇獎永甯公主秀外慧中,心靈手巧,又為她增添了許多美譽,而沒有人注意到,宴席邊的昭華公主臉色瞬間煞白。
容钰在看到永甯拿出祝壽圖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又被擺了一道。
她從小被嬌慣着,被針紮了幾次指頭,疼得掉了眼淚之後,就說什麼不肯再刻苦學女紅,後來也隻是勉強能夠看得下去,能繡出大概的形狀。
但永甯不一樣,陳貴妃心狠,又打定了主意要讓永甯處處比昭華強,逼着永甯日日夜夜苦練女紅,練出了一手好繡技,就連京城裡最頂尖的繡娘都得誇贊一聲永甯的繡品。
有永甯的祝壽圖珠玉在前,她的賀壽屏風怎麼拿的出手?她用心裝飾在上面的奇珍珠寶,在她普通的繡工下反而顯得浮躁堆砌,不甚用心,就算是容钰自己,也不能偏心說自己的賀禮比永甯的更好。
永甯偏偏還要火上澆油,裝作不知她準備了什麼,笑着問:“永甯獻醜了,當不起大家誇贊。想必昭華姐姐準備的祝壽禮一定比我的好,姐姐怎麼不把賀禮拿出來讓大家觀賞,讓父皇高興呀?”
衆人的視線一齊投過來,容钰的心急急下沉,手心都出了一層薄汗,她勉強笑了笑,白着臉讓底下的人把屏風擡上來,果不其然聽到了一陣竊竊私語。
容钰捏着帕子,她不用猜也知道那些人在說什麼,左不過就是覺得她東施效颦,白白惹人笑話,知道今日壽宴結束了,自己在外的名聲恐怕又要再差上幾分。
她已是又氣又急,被父皇驚訝失望地一看,眼淚差點落下來,但又不想讓自己更加丢臉,強忍着淚意,以自己身體不适為由離席,回到母妃生前住着的坤甯宮,狠狠哭了一場。
她那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心裡的委屈無處訴說,也沒辦法告訴父皇是她先做的祝壽圖,永甯偷用了她的想法,刻意和她撞了物件。
她知道自己這樣說,永甯肯定不會承認,父皇也隻會對她更加失望,覺得她是在找借口欺負永甯。
她也沒辦法去鎮國公府,和舅舅外祖父訴說,祖父已經緻仕,舅舅又忙着帶兵,這樣的小事不好去勞煩他們,就算她說了,也隻不過白白讓舅舅和外祖父替她擔心,覺得她受了委屈,但又不能去和永甯公主計較什麼。
要是母妃還在……
容钰哭的差點背過氣去,嘴裡不斷小聲念着母妃,桂嬷嬷心疼極了,抱着她也不住流淚,一邊安慰着她,一邊惡狠狠罵着永甯。
桂嬷嬷咬牙:“永甯公主這樣做事,遲早有一天會遭報應的。别人相信她,我們可不會被騙,皇上的眼睛也雪亮着呢,他要是知道您受委屈了,一定會好好罰永甯公主的!”
離宮後,容钰怄了好長一段時間,又想明白了那樣的繡品不可能是幾日就能趕出來的,永甯必定早就在做準備,指不定她剛剛讓府中的人去找玉石,永甯就已經得到了消息,早就知道她要做什麼,就是故意等着她出醜,等着看她笑話!
公主府裡的人太多,容钰也知道這些人并不是個個忠心于她,上輩子她一失勢,要被送去和親,就有許多人連夜求她放恩,這些奴仆不想跟着她一起去漠北受苦,她疲憊至極,也允了,所以這些人會給永甯傳遞消息,她也不奇怪。
但是這一世,孔景華成了永甯的夫子,永甯去孔府登門道歉時,又當衆說自己誠心求學,還被陳貴妃拘着,不得不埋頭苦學,沒空來她府上惺惺作态。
而且這一世,她也不會再傻傻地繼續做那面屏風,在宮宴上出醜,成為永甯美名的墊腳石。
她讓底下的人繼續搜羅玉石迷惑永甯,讓永甯以為她還會做那面屏風,但她已經決心換一個物件,隻不過要換成什麼,她還沒想好。
“殿下,這隻簪子怎麼樣?”春桃說着,從妝奁裡挑出一隻外翻進貢來的寶石簪子。
這簪子通體銀白,頂上鑲嵌着一顆和鴿子蛋差不多大的深藍寶石,做成孔雀羽毛的形狀,極為難得,色澤豔麗,要是氣度不夠,還壓不住。
“嗯。”容钰輕輕颔首。
她今日穿了湖藍的襖裙,這樣顔色極其難配,稍有不注意就會顯得老氣,但這身衣服在容钰身上卻合适無比,纖腰腿長,雍容華貴,再配上那隻簪子,更加讓人覺得她光彩照人,不敢直視。
恰巧今日休沐,不用上課,許懷鶴也不用來府上授課,她就準備出門,去京城最大的奇珍閣逛一圈,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的物件。
收拾妥當,容钰穿好府中繡娘新做的上等羊絨夾襖,外面套了披風,踩着腳凳上了馬車,前往了京城最繁華最熱鬧的街道。
就在她的馬車剛剛離開公主府時,正在路邊玩耍的小童猛地站起身,跑向另一條街道上的賣米鋪子,迅速把自己得到的消息竹筒倒豆子一樣說完。
賣米的掌櫃皺眉:“你确定國師和昭華公主未有任何私交?今日昭華公主出門,也不是去見國師的?”
小童連連點頭,拍着胸脯保證自己得來的消息絕對不會錯,但賣米的掌櫃想了想,還是不太放心,讓夥計先把鋪子看着,自己換了件長灰襖,急匆匆地出去了。
掌櫃去的方向和容钰的馬車前行的方向完全一緻,這裡市廛雲集,人來人往,平民百姓在這裡叫賣貨物,王公貴族也來這裡玩樂,馬匹和驢騾踢着蹶子,時間一長,道路必定髒污。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有官員提議在商鋪邊開了一條小溝渠,污水便從這裡流出去,一直彙集到河岸邊,偷入滔滔長河中,隐沒不見。
此刻聞銳達就站在河岸邊的酒樓上,他長身靠在窗戶邊,沉眉朝下一看,眼中多了幾分諷刺的笑。
京城是天子腳下,表面上花團錦簇,繁華至極,但在天子看不到的地方,依舊藏污納垢,臭不可聞。
河岸邊是大多數平民的居所,他們無力在城中購置房屋,隻能忍着臭味在這裡居住,走河運來的商販們也在此落腳,人口極雜,查案的難度很高。
就在前日,這裡發生了一起命案。
死者是一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子,他進京求取功名,但未能考中,就選了抄書的謀生,繼續讀書,沒有娶妻,更沒有什麼仇怨,唯一說的上奇怪的,就是他不日前去藥房買了一大捧朱砂。
朱砂是有毒的,但這名男子卻并不死于中毒,而是被人抹了脖子丢在了河裡,因為他沒有什麼親友,直到屍體從河中漂浮起來,被走商看到報了官,這才被發現。
像這樣的平民百姓命案不知道有多少,大多數都是在宗卷當中草草記一筆死者何人,死于何時,根本不會細查,沒有官員把這些人的命當一回事。
在那些人眼中,這些普通人不過就是一隻蝼蟻,一把雜草而已,死了就死了,有什麼關系?
這次的案子會被提起,還特意讓刑部的人來查,不過就是因為皇帝壽辰将近,有外邦使者來朝,而這人死狀凄慘,引得周圍人議論紛紛,他們擔心有損大國顔面,這才讓刑部先将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安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