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有天地,而後見人間。
人間有陸周,陸周内有三州五國,陸周外有八方,八方之外有片廣袤無垠的無迹海,海水乃天地初開時的弱水倒灌彙聚而成,海面上回蕩着能摧毀生靈血肉的怨朔風。
半神以下的修為,想渡海而去者,大多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是謂“無迹”。可縱是跨過半神的坎,望見天門,那也是毫無用處的,隻因上天界與堕天界緊密相連,半神是憑自身修出來的,也需得憑自身走到上天界。
凡間将這樣的人稱為半神,他們沒有一步登天的氣運。
唯有天道欽定的飛升神,才能越過人界與堕天界的桎梏,得道成仙。可這樣的人近千年來屈指可數,是以活物但凡不想找死,都得屈居這片土地生存。
青遲國位處西北,終年霜風不歇,雲澤國地傍極北,放眼凍土千裡;慕義國偏居東南,四時藤花繁茂。赤艮國起陸周之南,流火成漿,凡胎莫近。
這四國群居的是些得道生出靈智的妖精鬼怪與凡人修士。玄門十二座,繞着四國紮根,衆星拱月般将中央腹地的大息國圍了起來。
大息有太平天子軒轅謀坐鎮,上承天命,以人為尊,不得見異術。有天界玉言為令,是片安甯祥和的桃花源。
謝皎與随河遊曆四方,相攜垂鞭而過。
春風還未将慕義國的柳綿吹老,下一瞬又在赤艮國土聽蟬鳴。
也曾抱劍在青遲主城人聲鼎沸的橋頭共看殘荷。
他們與面目模糊的衆生過客擦肩,不期遇上雲澤國境内罕見大雪。
謝皎從前不知日子還能這樣過,新婚夜裡那杯酒喝下去醉到如今,他暗中窺伺的眼睛沒能含笑瞑目,反而變本加厲緊盯随河——他夜裡也變得古怪,作弄得又兇狠又漫長,卻禁锢着随河不準他動作,霸道得不可理喻,回回逼迫得随河崩潰哭出聲才肯罷休。
返程時二人不緊不慢,從水路回去。煙波千裡舟中對飲,細雨朦胧中踏過接天蓮,煙柳城中的大市熱鬧喧天,就連繪着幾枚竹葉的油紙傘,在撐起時也值得反複摩挲。
如此又過去月餘,兩人歇宿客棧,随河被禁在謝皎懷裡睡熟了,謝皎盯着他的唇角,眼神沉成一池漆黑的水。
這是他此生唯一的珍寶,卻在這個夜裡,陡然生出将人一寸寸揉碎,再吞下去的急切。這急切毫無根據,頗為可笑,卻也暗含着令他不想深究的危險。
随河柔順地伏在他懷裡,胸膛随着氣息微微起伏。他很白,平日并不肯露出來小臂往上的肌膚,肩背上有幾道經年後留下的舊傷痕,薄薄的肌肉裹着筋骨,并不誇張,隻在腹部最為突出,顯露出常年練武後的模樣。
燈盞在桌角撲朔,謝皎沒讓它滅。
*
“——它若不害人,不過是令人做場夢罷了。何談厲不厲害,你還未生出命魂兵器,日後行走國界,若身陷險境,夢貘可起出其不意之用。”
……
“随師哥,門主養了上百年的昙花今夜到了花時,驚動了整座山頭,不少大人物慕名要賞花呢!
……
“随玉裁,我姬非臣今日來就是為看你的笑話的。”
……
“師父,我們的院子就叫滿庭芳,好不好?”
……
“為人弟子,理應敬師如父,不孝不順,當逐出師門。”
……
夢裡俱是些從前,人臉像鬼影一樣看不分明,隻有聲音飄蕩在神識裡,謝皎醒來時心頭狂跳,額上滿是冷汗。
随河睡得很熟,眼睫直直在他鼻梁骨一側投下小片陰影,微紅唇角天生帶出了點笑意,隻有這時候他才肯露出幾分秀美安甯的柔軟。
謝皎心頭擂鼓,一下重似一下,他強迫自己閉了閉眼,心神稍定後,低頭将唇貼在随河耳廓,劇烈起伏的胸膛沾着冷汗,他聲音沙啞,懇求道:“師父,你醒來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随河從疲累中醒轉,眼睛都沒睜開,像對待什麼不聽話的獸類似的在謝皎頭頂揉了一把,聲音裡還有濃重的困倦,“嗯...怎麼了?”
“随河,”謝皎沉默片刻,忽然說道:“我早就想問,這次出遊,你為何不帶劍。”
随河手底下一頓,摸到謝皎臉上,湊近了些,“患得患失,猶豫不決,師門大忌。我怎麼就教出了你這樣的徒弟?”
謝皎繃緊的神思漸漸松開,心中暗道:“...這話像他。”
一念生處,身心皆安,困意席卷靈台,待醒時天光大亮,身側被角塌下去。翻身起來,見随河正坐在桌旁凝神閱讀一封書信。
随河頭也不回道:“周門主差遣玄鶴送來密信,信上說大息天子軒轅謀夢見神人降旨,将要在青遲國的照夜台舉行鬥術,為大息擇一國教。鐘呂門僅有兩個名額,周門主親自打頭陣,我忝列其後。今日你我務必趕回去。”
謝皎失聲驚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