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章沒有說話。
李嬸罵了他幾句,說:“你媽是傻的啊,難道你還和她計較這麼多?真是個白眼狼不成?要不是我不方便,我就去看她了,我肚子大了,人更醜了,做事不能做,你爸連碰我都不想碰,天天去折磨你媽,我們真是倒八輩子黴欠了你們家,讓你去看看你媽也不肯,你有什麼好不肯的?這麼大了,怎麼還這麼不懂事?讀書都讀進狗肚子裡了?語文書教沒教感恩兩個字?你這個大的一出生就要你親媽的命,我肚子裡這個小的也不省心,孩子真是讨債來的了。我要是周巧巧,我就趕緊打掉孩子,還考慮什麼考慮。聽到沒,這幾天去照顧你媽,平時也多去看看,可以不可以?”
那你怎麼不打掉孩子?
重章喉頭滾動幾下,咽下這句話,眼睛輕眨,說道:“可以。”
聽見重章答應了,李嬸的火氣一下子被抽空,成了一座死火山,頹塌下肩膀,有氣無力說,“你們父子真是像,真是像啊,都沒良心……清明節,你不去看你媽,你爸也不去看你爺爺,讓你去看顧下你媽都推三阻四,對你們掏心掏肺,再好都是假的,假的……你爸,根本就不想娶我,我都懷了他的孩子,他連給我一個家都不肯,我……”李嬸咳了聲痰,聲音陡地變調,“不肯娶我就算了,還要賣掉招娣……”
李嬸把痰吐掉,聲音變得清亮,“女人活下來這麼難,男人輕輕松松趴在女人身上,靠吸女人的血就能把日子過好?他做兒子不像兒子,做爸爸不像爸爸,做老公也不像老公,這種人,這種人怎麼能活着,真想……”她咬緊牙關,話從牙縫裡擠出來,恨聲道,“真想殺了他,殺了他算了,殺了他……”
她牙關喀吱喀吱響,渾身顫抖。
重章剝豆子的手停在半空,良久說:“可以。”
之後,兩人沉默半晌,李嬸把豆殼撥到另一邊,讓重章撿進畚箕裡,叮囑他:“這些豆殼曬幹切碎,拿去喂豬,最近豬不用吃得太好。”
重章抖了抖,豆殼在畚箕裡滾了幾滾,他随手放在了牆邊,站起來的時候,看見對面那幾戶人家亮起了燈。
現在很少人願意留在村子裡,大多出去務工,有的掙錢了還會把家裡老人接去大城市住,重章對面那幾戶就常年不在家,隻有清明的時候才會回來。
人的根,人的本,就這麼重要嗎?不管去到什麼地方,心裡始終記挂着?
如果可以,重章想做一棵沒有根的樹,不做男孩,不做女孩,就做一棵樹,不在大城市,不在小鄉村,他想去一座沒有人煙的山頭,等到秋天的時候,他的葉子落下來不需要歸根。
他想起語文書上的一句話,樹無根不長,人無志不立。
如果他是一棵沒有根的樹,那他會死嗎?
好罷,等葉子落完,死了也就死了吧。
他扶着李嬸進屋。
夜晚九點多,重國強醉醺醺地回來了,等洗漱完後酒氣散了很多,他先是誇重章的用功刻苦,緊接着斥責他不懂得照顧自己:“這麼晚要做作業就開燈寫,黑燈瞎火傷眼睛,沒必要省這點錢。”
他關掉黃色燈,亮起的白光一瞬間狠狠刺入重章雙眼,等适應光後,重章再次睜開,看見重國強扔了一條褲子給李嬸,擺擺手說:“被鐮刀割破了,你看着補一補吧。”
說完,他進了鄭招娣的房間,鄭招娣的哭聲很快就傳了出來。
李嬸把凳子搬到燈下,仰頭對着熾亮的大燈泡穿針引線,線頭總是在快要穿過針口時折彎過去,她光是穿針就花了不少功夫,終于穿過去後,她把線拉長,在線的末端打了個結。
燈光太刺眼,刺得眼睛泛水花,她放下針線和褲子,對着光的方向擦了擦眼睛。
白熾燈裝在龛台上方,因此她擦眼睛的動作,在重章看來,很像是在對着重福田的靈牌哭泣。
不過重章沒有深究她是不是在哭,他的注意力收了回來,集中到發出振動的手機上。
一個沒有備注、但是并不陌生的号碼。
在前幾個星期,重章曾經接過一次,電話裡頭那人又在親密無間地喊他名字,甚至親昵地抱怨他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語氣仿佛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沒有不看重章,沒有顧着對其他朋友說話而忽略了重章,統統都沒有發生過,就像他們還是好朋友一樣。
重章按了拒接,過了幾秒,那個人又打了過來,拒絕,又又打過來,非常锲而不舍。
房間裡斷斷續續的哭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合上手機無聲振動的頻率,就像是什麼配音秀,在這時候隻不過是配一出手機鈴聲而已。
重章低着頭,握着手機,沒有再按下拒接,手機抖動發燙,直到配音秀結束很久,手機還再抖個不停。
直到中國北京時間22:40分,也就是日本東京時間23:40分。
那個人終于不再打來了。
重章做完作業準備睡覺,李嬸補好褲子回房間,重國強心滿意足打起了鼾聲,鄭招娣坐在床頭看自己的月亮。
這一天,大家都好忙。
忙碌的人終于能夠睡個好覺。
假期第二天,重國強不用裝别人家的孫子了,睡到大中午,嫌自己家菜色不好,去别人家要飯吃,要酒喝。
重章趁太陽出來,拿豆殼去曬,在矮牆上攤開,本來弄得好好的,結果鄭昭賢從矮牆另一面冒出個頭來,吓了他一跳,豆殼碰掉了一地。
鄭淑儀嘴上說着對不起,臉上卻笑嘻嘻,手腳麻利地幫重章撿豆殼。
“我幫你弄完這個,然後我們去玩吧。”
“玩什麼?”重章低着頭,濃密的睫毛垂下來,眼尾微微挑起一個弧度,眉眼都被籠罩在光裡,暖黃的,像是鍍了蜜一樣,甜蜜的,無害的,聲音輕而又輕地說,“上次你說你爺爺給你買了新的羽毛球拍。”
“哦,對,”鄭淑儀回過神來,提議道,“那我們玩羽毛球吧,我去拿過來,你在這裡等我哦,可以嗎?”
重章擡起臉,迎着光,唇角帶着淺淡而又柔和的笑,點了點頭,說:“那你快點。”
鄭淑儀動作很快,這場激烈的球賽也結束得很快。
鄭昭賢簡直天生神力,小小羽毛球在他手上像是發射原子彈,砰砰亂打,打到鄭淑儀眼睛,打到重章臉頰,打破重章家的破璃窗,打爆了對面人家挂着的燈籠和燈籠上方的監控攝像頭。
重章家門前這條道路尚且算寬闊,離對面人家也尚有距離,可盡管如此,還是不夠鄭昭賢施展身手。
羽毛球打到秃毛,新球拍剛見天日,就折戟沉沙。
鄭淑儀一手拿着彎折出詭異弧度的球拍,一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哇哇哭叫:“我都說别在這裡打了,叫你去蘆葦灣你不去,都是你害的。”
“……”重章口腔内壁嘗到鐵鏽味,他捂着臉,斷然不肯接這一口大鍋,反駁說,“是你要你弟弟打的,我們倆好好打球的話,什麼事都不會有。”
兩個人拉拉扯扯,鄭昭賢也扯着人,說:“打打打,啊哒!”
對門出來人,很快就拎着三個哭哭啼啼的小孩,去鄭淑儀家找村長。
這場球賽以賠錢和挨罵告終。
重章回到家,也怕被罵,他拼湊玻璃碎片,用透明膠布粘在了玻璃窗的缺口,玻璃碎得太厲害的,重章直接用膠布裡外對貼了。
慶幸的是,重國強和李嬸沒有細看,重章等他們去休息後,自己趴在窗口欣賞自己的傑作,竟然如此鬼斧神工到沒有人發現的地步。
重章趴低身子,一隻眼睛透過透明膠布往外看,嘴裡哼着歌:
我看見大地盛開綠色的希望
向日葵張開笑臉凝望着太陽
每一棵小草,都努力生長
……
這是這學期來支教的音樂老師新教的歌曲,叫把未來照亮,還是點亮來着,重章學得不認真,所以歌名和歌詞都記不清了。
他皺着眉頭,想了很久,還是沒想起後面是什麼。
不為難自己,重章放棄了,眉頭松開,他盯着窗外笑了起來,說:“還有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