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淵序内心涼了幾分。
他剛才聽到何院長那麼一番話,知道醫學案例隻是對方的一種工具,一種用來實現自己的榮譽和成就的工具。
可為什麼要屢次三番提到他?
這七年,他和湛衾墨互不過問,毫無交集,幾近陌生人。可那人偏要生生把他拎出來,問對方是否還記得。
為的是什麼,再鞭打一次他可憐的自尊心,讓他親眼見證對方是如何将自己忘得幹幹淨淨?
還是要他确認,對方對自己從頭到尾的隻有徹徹底底的利用?
何院長不屈不撓地說道,“湛教授當年區區為了一個醫學案例還專門做監護人,如今有個這麼好的案例,還拘什麼禮。如今時不等人,我勸湛教授見好就收,咱們都不虧。”
時淵序冷嗤。
哪怕那羸弱的小孩長成大人,好端端成為一名軍隊上校。在某些醫學專家眼裡竟然跟一隻小白鼠無異。
那麼,在湛衾墨眼中……
他又與醫學案例有何區别?
“要湛教授不領我這個情,那就可令我傷心了。”何院長窮追猛打似的,“要麼,湛教授不妨說清楚當年那個醫學案例是怎麼回事,也算給這次研究一點參考。”
湛衾墨神色悠長,“此次手術适用的人群不算少,何院長又為什麼執着要問那一個病例?”
“唉,是醫藥集團的林公子說想了解了解湛教授當年那個醫學案例,還是希望湛教授能配合配合——畢竟,今年的經費都是他們批的。”
林公子。
就是上次晚宴上對他出言不遜的人。
是上次江邊碰到的那幫飙車的浪蕩公子。
湛衾墨笑笑,眼底卻是涼薄,他自是明白,林公子如今是要窮追不舍,剖出他的底細?
當時跟對方争了兩次,不過都為了同一個人。如今再來打探消息,又如此恰好是小東西。
不會是巧合。
他自是将當年的線索抹殺得一幹二淨,換而言之,除非他主動坦誠做過誰的監護人,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又或者,對方背後有高人。
知道小東西,并非普通的動物,更知與他有關。
他恍若無事狀,淡淡道,“當年的事情我都忘得差不多了,畢竟接觸的病人也不少。容許我再确認一下,你說的是……被哪個救援隊救下的孩子?”
“诶,那孩子是突擊隊842組在第八圈環救下的,有着一頭栗色的短發,這麼高……”
“嗯,那我應該不記得。”湛衾墨道。
時淵序在暗處,牢牢地打量着那張無可挑剔的臉龐,依然是漫不經心,從容不迫。
對方本本賬算得清楚,刁難人的戲碼更是從來不少。卻連當時少年的一絲一毫都記不得,還毫無半點羞愧地承認。
他目光陰沉,卻又忽而自嘲地帶着笑意。
那大概已經是這個男人最坦誠的模樣了。
“啊,原來您也忘了,也是,過了這麼多年,誰還會對一個病人如此上心。”何院長被對方這麼一問,竟覺得自己有些唐突,“畢竟時間久遠,我也沒法強行追究,但人家林公子窮追不舍,湛教授,如今聯盟行醫都有數據庫,應該還是能找到的……”
“我對沒有成果的案例不會記載,”湛衾墨打斷,“每年數據庫都要疊代升級,我更不會留存無效數據。”
時淵序的視線更冰冷了幾分。
區區幾個字段的數據量,也不稀罕給他留?
“何院長,你說要提供給我的那個醫學案例,我可以先接受着,你看如何?”湛衾墨話題一轉,“手術打算約在什麼時間?”
何院長眼睛一亮,沒想到對方突然答應。
隻見湛衾墨眉毛上挑,循循善誘卻又意味深長。
“我不是不願意接受何院長這個人情,這手術對于我并不難,案例又符合我的心意。”湛衾墨輕聲說,“隻是,何院長還想從我這打探些什麼,那便是另一碼事了。”
他一字一句都平和淡漠得很,不疾不徐。何院長狠狠一怔,馬上意會了他的意思。
“你看我這腦子……湛教授行醫多年,區區那麼一個醫學案例,又怎麼記得起來?我這就跟那林公子說清楚,。對了,過幾天,我帶您去看看那個醫學案例。”
湛衾墨隻是淡笑,“那就有勞何院長了。”
何院長打哈哈,便這樣匆匆離去。
門外,便是車引擎發動,揚塵而去的聲音。
時淵序内心冷哼。
他倒也佩服,湛衾墨能和何院長這樣利欲熏心的人周旋,把對方耍得團團轉。
果然惡人還需要惡人磨。
惡人——自然是某位彬彬有禮的湛教授。
而這一番對話下來,他的心莫名比之前還要涼了幾分。
其實他早已有所預料。
對方不告而别的那七年,歸根結底是不在乎。
他告訴自己這樣也好,與其知道對方徹頭徹尾利用自己,他更甯願對方把自己忘了。
而答案。
卻比這兩者還要殘酷。
與其說湛衾墨把自己忘了,不如說正是因為自己是個毫無價值的醫學案例,對方便故意将删除掉多餘的數據一樣,把自己硬生生從大腦的硬盤裡清除了。
畢竟在那個男人眼裡,毫無利用價值可言的事物,沒有周旋的必要。
所以便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将自己忘得一幹二淨,把他的一切抛到腦後,從此不聞不問。
高,實在是高。
妙,實在是妙。
不但沒有負罪感,還可以理直氣壯。
這麼說忘了他,也是對方自己做出的選擇?
看來,那天巷口裡他就算質問他那七年抛棄了自己的事,他也完全沒有暴露什麼。
因為——
男人完全忘了。
也對,也對,要不是這男人把自己忘得徹徹底底,又怎麼解釋那不告而别的七年?
隻是他擁有的太少,卻生生地當了真,烙印在了心裡。
“湛先生,他們說監護人也是家長,你能幫我在試卷上簽名嗎?”
“湛先生,這是我第一次做的蘋果派……有點糊,但是我偷偷嘗了一點,是好吃的!”
“明天是元旦晚會,門票在這裡,第二排六座,我會出演,能來的話我會很開心,呃……不來也沒事。”
……
一瞬間,那個頭腦簡單,懵懵懂懂的少年向那男人讨好又乞憐的模樣紛紛湧現了。
時淵序忽然愣住了,就像是嚴防死守,絕口不提的那些秘密一股腦地出來了。
那麼多年前,他竟然跟條狗似的。
他簡直恨不得掐住那小孩,能不能有點骨氣,能不能有點自知之明,對方非親非故,憑什麼要幫你?為了你的一點破貢品,一點微不足道的信仰,還是可憐兮兮的回報?
事到如今,他們也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系,他又在期待着什麼?
期待着對方牢牢地記住自己,還是期待着對方回首給自己施舍一點微乎其微的暖意,然後呢,又能如何?
讓他這個可憐兮兮的小孩在苦澀裡不厭其煩地舔舐着為數不多的甜意,然後自欺欺人地一遍又一遍的麻痹自己。
對方還是關心在乎自己的,是麼?
可到頭來,原來掙紮疼痛的隻有他一人。
可時淵序随即神态複而恢複淡定。
不過,這男人的本性如何,他不是一早就知道了麼?
他跟自己較什麼勁呢?
他忽然想笑。
從一開始,抓心撓肺的人是他。而狀若無事的人則是湛衾墨。如今亦是沒有變過,他在這大動肝火,屬實是太把對方當一回事了。
也太傻。
小絨球目光又傲慢地瞥向别處去,仿佛剛才一切什麼都沒發生過。
此時時淵序忽然看到湛衾墨向下屬交代了些什麼,準備離開府邸。
這淡漠的男人雖說待人不近不遠,可那幫下屬倒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樣,聽湛衾墨吩咐完便站在旁邊目送對方離去。
“您慢走,這邊我們負責打理,您的日程我們已經核對過。”
……
時淵序偏偏不想再搭理對方,從剛才他跟老教授對話完後,他徹底不想給對方任何好臉色。
此時,湛衾墨離開府邸的那一刻,頓住腳步了有一會兒。
剛才他跟老教授談話的時候,實則三心二意地用餘光打量着小絨球。
他撒謊的時候言不由衷,目光更是絲毫不會動搖。
如今他是他的主人,自是要撇清關系,直接讓那人吃癟,讓對方打消了繼續調查的心思。
為此昧着良心說他忘了,倒也無所謂。
更何況他根本就沒有良心。
隻是他不由得下意識地想要看清小絨球那張鈍圓的臉龐是什麼神情。失望,不甘,又或許是,愠怒。
然而,他卻無法如願了,那小絨球淡定得很,目光更是利落地從他身上移開。
嗯。
湛衾墨鳳眸漸暗了幾分。
他倒也不介意看到對方失落難過的神情,如此他還可順理成章地哄着對方,順順毛,雙方可以一如既往地以禮相待。
然而小絨球不僅僅傲氣地偏過小腦袋,後腿還蹬起了一點點,仿佛準備随時脫離現場。
湛衾墨回過神,心思竟然是落空了般的欲壑難填。
“主,沒别的事情,我們現在就出發了。”下屬說道,“您這個星期要去混沌之域會見其他門徒。”
他漫不經心地應了聲,“嗯。”
此時湛衾墨竟然往回走了幾步,神色幽淡,直勾勾地觑着小絨球。
“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