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後的錦城,空氣變得濕而黏,像一塊被太陽暴曬後軟乎乎的糖。
第十五區公告欄裡,居委會張貼的限電通知還沒有被撤去。受高溫幹旱天氣影響,全省電網面臨嚴峻保供形勢,街道辦積極響應節電政策,連開兩天讨論會,最終決定把糾紛調解部的辦公地點由小洋樓搬至地鐵通道——這樣能節約三台空調。
糾紛調解部,工作内容顧名思義,就是負責調解轄區内各種鄰裡矛盾,錢少事多,現在還痛失辦公室,成為了其他部門眼中的頭号倒黴蛋。吳桃看着門上那張明晃晃的搬遷通知,敢怒不敢大聲言,伸手一拍桌子:“大周末讓我們搬辦公室,王主任這就是惡意針對,你說他是不是觊觎我們老大的清純美貌?”
錢越糾正:“那不叫觊觎,叫嫉妒。”
話音剛落,門口就飛來一瓶果汁,錢越速度極快地側身接住,回頭咧出标準八顆牙:“老大早。”
莊甯嶼走進辦公室,把另一瓶果汁遞給吳桃,笑得一臉溫和:“提醒一件事,自從你上次說隔壁李主任一有時間就報班自考謀發展,而我們王主任一有時間就去洗腳城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搭理過糾紛調解部了。”
舊賬被翻,吳桃舉手投降,保證自己以後一定乖乖閉嘴,然後抱起牛皮紙箱火速跑路。錢越原本也想跟着一起逃竄,結果被莊甯嶼拎了回來:“這一周的部門總結呢?”
“老大饒命,實在寫不出來了。”錢越叫苦,“哪有好人家的單位每周都要上交一份《部門工作總結不足與改進》?我覺得我們部門沒有不足,堪稱完美。而且為什麼不讓吳桃去寫,她是文科生!”
“寫過,結果她提出‘糾紛調解部’這個名字過于接地氣,結合宏大世界史,建議我們改成‘亞瑟騎士桌’。”莊甯嶼至今難以忘懷自己打開這份PPT時的震撼,覺得痛苦往事不堪回首,“相比來說,你花八百字論述為什麼部門要買個新微波爐這件事,簡直充滿智慧,所以這活以後都歸你。”
錢越聞言潸然淚下:“我現在申請調去秩序維護部還來得及嗎?或者規則管理中心也行。”
“秩序維護部的選拔已經結束了,想去得等明年。”莊甯嶼拍拍他的肩膀,“至于管理中心,這兩年也沒什麼意思。”
畢竟距離當初規則降臨全球,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十年,人類早已從剛開始的混亂失控中抽離,重新擁有了一整套全新高效的社會運行流程。
至于規則降臨的原因,不同人有着不同看法,絕大多數學者認為這是對原有社會秩序的一種挑釁和擾亂,但卻又無法否認除消極影響外,其也有積極一面——因為和規則一起出現的,還有大量進化者,人體各項機能被大幅度提高,莊甯嶼也是其中之一。
兩人收拾好辦公桌後,錢越抱着箱子擠進莊甯嶼車裡,一邊系安全帶一邊接電話:“張叔,對,我們的辦公地點臨時搬到了第十五區荷韻路地鐵站2号通道……什麼自殺,張阿姨為什麼要自殺……哦,跟着旅遊團買了個八萬八的镯子……定制産品正規發票不能退貨……好好好,我現在就來你家裡看看。”
莊甯嶼踩下刹車:“哪個張阿姨?”
“上個月剛買完遠紅外保健大衣那個。”錢越推開車門,“放心吧老大,一定做好安撫工作,你先走。”
吳桃蹭同事順風車,到得要稍微早一點,眼下她正在地下通道裡等錢越,準備兩個人一起往牆上挂臨時辦公橫幅,扭頭卻隻看見莊甯嶼一個人慢悠悠地晃過來,于是納悶地問:“小錢呢?”
“去桃李小區那位張阿姨家了。”莊甯嶼拖過一把椅子,鄭重強調,“我覺得你最近對小錢關心過密,重申一下,糾紛調解部禁止辦公室戀情。”
吳桃重點跑偏,語調哀怨:“但我們現在又沒有辦公室。”
莊甯嶼被噎了一下,這話他确實沒法反駁。吳桃和他一起挂好橫幅,又指着剩下一堆易拉寶:“老大,這些就交給你了,我要去整理一下發型,準備電視台采訪。”
王主任可能是覺得自己這地鐵辦公的節電大法甚妙,還專門找了記者來做專題報道,試圖在全市範圍内推廣。莊甯嶼原本正在以一種生無可戀的表情看着手機裡新收到的消息,耳朵忽然聽到“電視台采訪”五個字,頓感天無絕人之路,立刻表示:“我去。”
态度之積極,把吳桃吓了一跳:“真的假的,先說好啊,這破……好事,攬過去可就不能再退回給我。”
“保真。”莊甯嶼拿着手機找了個人少的地方,戰術清嗓半天,才撥通電話。
“嘟——嘟——”
手機“嗡嗡”震動,傳遞給掌心一種又暖又麻的觸感。觀興大廈頂層公寓套間裡,易恪一動不動看着手機屏幕,一旁的朋友們可能是被他的表情惡心到了,紛紛好奇地把頭探過來,看清來電人後,震驚提問:“這電話你還能不接?”
易恪微微擡眉,如同一隻高貴典雅的大天鵝:“等等。”
荊瀾對此歎為觀止:“真沒想到你竟然還能有對莊哥拿喬的一天,看來已經徹底在這段關系裡掌握了主動權。”
在他的帶領下,套間裡很快響起一陣熱烈掌聲,易恪可能是心情實在太過愉悅,所以選擇直接無視這群人。他一直耐心地等到手機震動停止,又足足過了五分鐘,才纡尊降貴地回撥過去。莊甯嶼幾乎是一秒就接通了電話,易恪用一根手指撐住額頭,全方面展現慵懶聲線:“剛剛在忙,怎麼——”
一個“了”字還沒說完,對面已經飛快抛來一串話,宛如正在被狗攆——
“小恪啊我今天要接受電視采訪沒空過來和你一起吃飯實在對不起再見!”
易恪:“等——”
莊甯嶼連半秒鐘都沒有等。
聽筒裡傳來一陣忙音,套間裡陷入詭異安靜,過了半天,才有人打破僵局,昧起良心開始胡編亂造,大歎莊哥工作這麼忙竟然還能想起打電話,牽挂,看來是真的牽挂。
易恪咬牙,又一次把電話撥了過去,這次卻并沒有被接通。
荊瀾抓過電視遙控器,果然在地方台看到了采訪直播。全市限電,地鐵通道也不像往年一樣涼爽,吳桃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台二手工業電扇,搖頭晃腦馬達強勁,吹得莊甯嶼整個人風中淩亂,可能是因為太熱,也可能是因為褲兜裡正在不斷震動的手機,他看起來有些心神不甯:“是,我們一定會堅守一線,用專注與耐心,為維護社會安穩做出努力……對不起,我得去接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