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無緣一見的母親?還是哪位紅顔藍顔知己?
沈青池搭在榻邊的手驟然抓緊,手背上暴起青筋,像是極力壓抑着湧動的心緒。
連雨年的視線從上面掃過,心裡突然沒來由地“咯噔”一下。
沈青池緩緩道,一字一句又重又狠地砸向他:“朕要見……朕的伴讀,小臨安王……連雨年。”
陛下,草民招不來這麼多魂。
連雨年跟自己開着玩笑,豔色的唇角卻平直到僵硬。
“皇室中人與尋常百姓不同,下葬後如無牽挂,當魂歸冥冥。”他冷冷拱手,“恕草民無能。”
自相見以來,萬般思緒密織結網,都被連雨年強行摁在心底,不露一絲一毫,因而行為舉止從容鎮定,仿佛過往所有真的都已煙消雲散。
……怎麼可能?
如果真的煙消雲散,他怎會整夜整夜地做同一個噩夢?夢裡那片濕濡的血腥氣,那個冰冷的懷抱,那張模糊的面容,怎會日複一日地糾纏着他?
連雨年的喉頭忽然滾起異樣的酸楚和驚痛,胸口壓着重石,底下似有火燒,心髒激烈地跳動着,将滾燙的血液與隐痛泵送至四肢百骸,腳下的陰影似也壯大扭曲,形成遮天蔽日的毒焰,灼他心魄。
他深吸一口氣,像納了陣寒風,将無端洶湧的怒火不平消去,擡頭直視沈青池。
除去冕旒的天子戴上了更嚴密的面具,他依然看不透,卻忍不住問:“傳聞小臨安王雖是陛下的伴讀,又為陛下而死,卻與陛下無甚交情。而今斯人故去三載,陛下為何突然想見他?”
聞言,沈青池忽的松了手,連雨年心髒一空,失重感呼嘯而至,他在些微的眩暈裡隻看見面前這年輕帝王面色如常,待手背上的血管淡去後,就連半點失态過的迹象也不見了。
沈青池端起君王冷肅的派頭,語氣中滿是警告:“丹先生,你逾矩了。”
連雨年垂眼,本就不達眼底的情緒燒成了灰燼。
“……草民有罪。”
“恕你無罪。”沈青池倚回枕上,捏了捏眉骨,“朕乏了,丹先生連日舟車勞頓,又忙了一日,且去休息吧。擇青。”
早已退下的内侍總管快步進來,向連雨年躬身道:“陛下要就寝了,門外有侍從侯着,他會帶先生前往惠儀殿休息。”
“有勞。”
連雨年微微颔首,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
香爐裡燃起甯神香的時候,他已經走到門前,袅袅輕煙攏着他闆正端雅的背影,每一步都走得分毫不差。
沈青池沉着眼皮,偶然一觑,頓時驚心動念地坐起。可待他睜大眼,連雨年卻轉過門框,連個影子也看不到了。
他剛直起的背脊又塌了回去。
“枕歲,你有許久不曾入我的夢了……”
……
“……枕歲……”
連雨年隐約聽到有人在喚自己的字,興許是背後那個薄情的帝王,興許不是,總之他沒有回頭。
他本沒有字,或者說,他的父王沒來得及給他取字,就因為參與謀反而被處死。
這個字是沈青池送給他的,年者,歲時也,加上彼時他恰好讀到的一句舊詩“蓬窗高枕雨如繩”,便這麼随口尋章摘句拼湊而來。
除了沈青池,沒有人會這樣叫他。
小臨安王的墓碑上、悼文裡,皆是有名無字。
至于曾經的“你我之交,恰如連年雨落青池”笑談,裡面那位大抵也都不記得了。
“招魂需要引魂者的情真意切。”連雨年斜了眼身前躬腰帶路的内侍,煞有介事歎息道,“陛下此求,非我不為也,實不能也。”
内侍沒有反應,像是蒙了耳朵,隻不過把頭低得更深了。
惠儀殿位于皇宮東面,離安和殿數百步之遙,是外臣入宮撞上宮禁不得出時的借宿之地。先帝在位時,這裡夜夜燈火通明,但自那位能幹的新帝登基後,已經荒廢許久。
惠儀殿正殿是議事廳,東西兩偏殿才是住所,連雨年選擇了采光更好的東偏殿。
宮中沒有熄燈的規矩,可連雨年習慣了滅燈睡覺,于是洗漱過後,便自己提着無铛銅鈴一盞一盞地熄燈。
皇宮裡沒有秘密,人人都是天子耳目,他在這種環境下生活了十四年,對暗處投出的目光也沒有什麼不适應的,滅了燈便徑自去睡覺。
記錄他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的條子如流水般彙集到沈青池面前,沐浴完,稍事休息後,金尊玉貴的陛下打開了第一條——招魂需要引魂者的情真意切,陛下此求,非我不為也,實不能也。
“……”
心胸寬闊的陛下把條子放到蠟燭上點了,再打開第二條——丹先生睡前熄燈。
擇青眼觀鼻鼻觀心,沒有試圖窺探紙條上的内容,隻是依循舊例暗中觀察陛下的表情變化。
原本一切如常,直到他展開第二張紙條。
“擇青。”沈青池把紙條點了,輕聲喚道。
擇青湊近半步,恭聲答應:“陛下。”
沈青池的聲音并無平仄起伏:“他生前也習慣熄了燈再入睡,朕可有記錯?”
咂摸出這個“他”字的意思後,擇青霎時間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