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日姗姗來遲,也可能是他的伴讀小公子早到了。
緣分随着春意生發,逶迤向之後的那許多年。
少年時期值得銘記的往事乏善可陳,沈青池掠過那些沒有連雨年的畫面,徑自走向印象最深刻的那幾幕。
六歲那年,沈青池發了一場高燒,太醫因九皇子為陛下薄待,醫治時并不十分上心。
宮裡的人情世故大抵如此,不會因為你不受寵便故意刁難,但隻要關鍵時刻有意無意地疏漏一點,就足以讓你悄無聲息地消失。
那一夜,沈青池以為自己掉進了火爐,被炙烤得痛苦不堪,嗓子卻沙啞到發不出半點聲音。
勉強撐起紅腫的眼皮,他隻看見四下宮人寥寥,倒是守了他一夜的小伴讀端着藥湊到近前,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後才一勺一勺喂給他。
沈青池蹲在床邊,伸手撫上小連雨年熬紅的眼睛:“傻孩子,試藥這種事怎麼能自己做?無妨,宮裡的太醫我已換了一輪,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走出幼時寝宮,沈青池一步跨進太學庭院,早上剛掃過的地,午後便又落滿楓葉。小沈青池跪在滿地金紅間,抿着嘴唇又倔又傲,尚且沒有練出日後心如定石的沉然。
夫子于木格窗下帶讀聖賢書,之乎者也朗朗上口,但他并未受文氣熏陶,隻靜靜想着卧病休息的小伴讀這會兒可醒了,待會兒見到祝貴妃,要替他讨一碗酥酪配藥。
倘若祝貴妃問起小連雨年為何隻因一點小病就不來上學,他便還是如回答夫子那樣頂撞:“夫子前日偶犯咳疾便休沐三日,他病得昏昏沉沉,為何非得來讀這不能治病的聖賢書?”
隻要他犯下更大的錯,夫子與祝貴妃大抵就不會再罰自己的伴讀了吧?
“夫子是個腐儒,朽木而已,靠着祝家關系進了太學,誤人子弟。皇兄年長,不必受他開蒙,祝貴妃打的一手好算盤。”沈青池站在自己身後,透過窗格望向那個一把銀須也難掩尖刻的老者。
“所幸你後續勸住了這腐儒,沒有讓他為難我的枕歲,之後對待我們也無功無過,隻是漠視。否則父皇賜下的那三尺白绫,便要第一時間變成斬你祝家九族的刮骨鋼刀了。”
楓葉凋落,轉眼換了一番天地。
沈青池走進了小臨安王去世後的臨安王府。
連雨年自小進宮,封王後也隻在這裡住了不到半年,這偌大的府邸幾乎沒有留存他多少氣息,冷得令人生厭。
沈青池有些訝異,他以為自己會先走進連雨年搬出皇宮的那一夜,沒曾想竟會直接來到了這裡。
但也無妨,殊途同歸罷了。
沈青池緩步邁過門檻,看見年輕一些的自己頹然倒在床下,打翻的酒壺在身旁緩慢滾動,壺口溢出酒水,濡濕了他玄色織金的龍袍。
他懷裡抱着一隻木箱,箱蓋打開,裡面裝着一卷卷書畫,紙張泛黃,筆迹陳舊。
先太子登基那一年,沈青池被迫藏拙,在祝貴妃身邊裝成淡泊名利的閑散皇子,琴棋書畫、文韬武略,樣樣都矮先太子一頭,必要時候還要扮演醜角,襯托他天生英才的形象。
但極偶爾的時候,沈青池憋不住内心苦悶,也會将志向才幹付諸紙筆,盡情揮灑一番。盡管寫完、畫完後便要銷毀,但這種發洩方式卻最安全不過,至少除了連雨年,從來沒有人發現過。
“我不是讓你把它們燒掉嗎?費心留着做什麼?”沈青池仰頭枕在床上,身旁并肩坐着年輕的帝王,眼底慢慢蓄了一圈廉價的水光,夢呓一樣地喃喃道:“你從宮裡離開時什麼也沒帶走,就拎了這個箱子,還不肯讓我看。我當你與我離心,有了秘密,甚至想過事敗後讓你陪我去死,登基後将你鎖在身邊……”
沈青池聽得笑出了聲:“蠢貨。你應該早點這麼做。”
他的聲音與少年帝王的重疊:“我應該早點這麼做……”
臨安王府在他們的喟歎下坍塌,重新組合成一間小院。
朗月入懷,竹聲清幽,沈青池坐在窗下燭影裡,對面是沐浴暖光的故人,眉目英氣卻溫柔,儒雅端方,沉穩如舊。
這日是驚蟄,連雨年出宮前最後一次與他下棋。
他拈起棋子,目光在棋盤上掃了一圈,有些促狹地笑道:“歲寒今夜棋藝見長,十局九輸啊……”
他在喚他少有人直呼的字。
沈青池隻覺體内栽進一杆老竹,被連雨年一句話催發,沿着他的骨骼脈絡抽苗拔節地生長,破開那一層層朽舊鈍澀的肌理,拔山涉海、剜心瀝血地長出一個全新的自己。
他終于有勇氣掀了棋盤,去賭第十局的決勝之機。手指捏住連雨年下巴,偏頭吻了上去。
棋子和棋盤啪啪嗒嗒地掉了一地,碎聲如雨。
沈青池在虛妄的夢境裡吻一縷雲煙,而後……
被一隻手抓着扯出了幻境。
“沈青池!”
門外一聲雷鳴。
驚蟄那夜沒下成的雨,終于落滿了沈青池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