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風襲夜黑,貓頭鷹懸于枝頭咕噜啼叫,銅鈴垂于門梁镗啷悶響,聲聲蕩蕩。
祠堂内,紅燭冉冉,暗金浮影閃爍其間,衆人皆立于紅席旁,凝望席上之人,靜默。
門閉,風便從側窗吹進,谷天雨身上黃袍漸漸鼓起,又綿軟回縮,披出精瘦的脊背,如刀鞘緊貼的刀背般,微聳,便弓出靈聖的凜然之息,奪去衆人之目,失之言語。
“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淨,心神安甯,三魂永久,魄無喪傾......”喃喃谛語之中,谷天雨緩緩睜開雙目,兩指輕撚一則黃符,在胸口停駐片刻,眼睛陡然瞪大,兩指蓄力,牽引手肘往前奪出,黃符瞬時如刀片,直飛貼上楚飛半張臉,旋即又軟如細棉,在劇烈抖動的眼珠上,散成青灰騰騰飛散。
一隻翻白的眼珠漸漸阖上。
“可以把泥塑拿過來了。”谷天雨出聲,季未眠定神,雙手捧着泥塑走上前。他伸手接過泥塑,季未眠便又退回原地。
谷天雨捧着泥塑起身,輕踱步子上前,放入盛着雞血的銅盆中,緊接着又用火點上幾則新符紙,燃盡的餘灰灑進盆中。泥塑浸泡片刻後随即撈出,血淅淅瀝瀝淌着,谷天雨的步子踩上血痕,走近楚飛,把泥塑貼上他的半面頭顱豁口處。
叽咕一陣輕響,淋漓鮮血似泥鳅從土裡長出,鑽進那切潰爛的皮肉。
谷天雨後撤,重新跪坐在草墊,一手持鈴搖晃,一手夾着黃符再次懸于胸前,鈴動,符不動,嘴裡随之響起又一咒語:
“天地大明,萬氣混生。我得真一,内景玉庭。虛皇救命,令我通真。上元赤子,三元六府。百神會并,混合我身。上朝鬥府,出入紫庭......”
低沉而富有緩慢節律的咒念中,楚飛的頭顱處也傳來異響,一種幹涸以久的樹根紮進土壤,瘋狂稀釋汁水的稀拉攢動。
是嫩芽新生的渴求,也是腐肉殆盡的哀嚎。
楚飛動了起來,有如傀儡牽絲,關節咯吱咯吱扭動,兩膝跪地,幹癟的腳收縮再彈出,身子憑着慣性飛起。
旁邊三人心中一緊,目光皆暗沉下來,緊盯楚飛。沈維雖看不見楚飛本體,但他能目睹半面泥塑的晃動,手中的桃木劍不覺又攥緊了幾分。
“......人間萬事,一一開分,飛神玉壇,分身一形,急急如律令!”話音落下,谷天雨瞬間站起,與此同時,楚飛也被半顆頭顱拖着沖向谷天雨。
“小谷。”馮晟一個箭步上前,季未眠眼疾手快攔住了他,狠狠一瞪:“正常作法時不能打斷,這點道理不懂?”
馮晟的擔憂的确有些多餘,谷天雨的反應出乎意料地快,彈起的楚飛與他還有些距離,指尖黃符便已射出,精準砸上泥塑頭顱,伴着一陣尖銳刺耳的哀嚎,楚飛眼珠驟然凸起,若不是血絲相連,恐将彈出體外。
聲歇,楚飛猝然倒地。
谷天雨倒吸一口氣,渾身也跟即将散架似的,随着黃袍就要往地上垂去。
“小谷。”馮晟甩開季未眠的手,上前一把擁住谷天雨,垂眸間,一抹揪心的情緒掠過。
“我沒事兒。”谷天雨捏了捏馮晟的大拇指,穩住身形後慢慢站起來,竟還有餘力擠出笑容,“啧......讓大夥兒見笑了,我這小身闆。”
季未眠湊近探查了一下楚飛的情況,臉部融合得似乎還不錯,他應當是昏睡過去了。
“怎樣?”谷天雨看着地上的楚飛,不覺抿起了唇。
“嗯。”季未眠點點頭,“看起來修複得還不錯,肉正在長出來,等泥塊完全脫落應該就差不多了。”
“是麼?”谷天雨帶着些許詫異地笑笑,長籲一口,氣流往上吹,散在額間的碎發被撥動起來,“這麼看來,其實我還行?”
“嗯,很厲害。”馮晟說,“剛才完全被你施法時的狀态吸引住了。”
“你這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谷天雨的眼神飄忽,手開始整理起袖口來了。
“啧......”一旁的沈維實在看不下去,過去揪住谷天雨的手臂,扶着他走往前走,“這會兒臉皮這麼薄了?你再檢查一下,還有沒有異常,以防突發意外。”
“哦。”谷天雨幹巴巴應着。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楚飛的皮膚,還是粗糙,但總歸沒之前那般幹癟而疊起皲裂的紋痕了。細觀豁口處,紅色血肉如針線般,把兩半頭顱緊緊縫合在一起,屏息仔細聽去,紅色絲線發出數隻蟲子蠕動的窸窣動靜,那是血肉還在與原體融合的趨勢。
“應該沒問題了,等他醒來就好......”谷天雨猛然起身,不經意又是一個踉跄,好在沈維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這叫沒事?”沈維面色嚴峻,看看季未眠,她懵懵地眨着眼,又看向馮晟,他則撇過了臉,黑色碎發蓋住了面上神情。
“哎,我真沒事,你看——”谷天雨在原地蹦了幾下,“我這不還活蹦亂跳的麼,就是剛才不小心崴到了。”
“我看看。”季未眠拉過谷天雨的手,兩指按上脈搏,片刻後,鎖緊的眉頭松下,“别太擔心了,應該是施法時耗了點氣血,吃點東西補補,休息一段時間就好。”
“哎呀,小季的話你還不信麼?”谷天雨屈肘拐拐沈維,“餓了餓了,咱們先去吃宵夜吧。”
“我贊成。”季未眠說,“折騰了一晚上,是有點餓了。”
衆人望向馮晟。
“我都可以。”馮晟說,“不過走之前,我們得管一下他。”眼神撇到楚飛身上,聲音淡淡,“他現在很虛弱,要是有其它小鬼趁虛而入,那可不太妙。”
“那怎麼辦?”谷天雨探過頭,“一塊帶走麼?”
“那倒不用,設結界就行。”馮晟轉頭看向谷天雨,“小谷,能麻煩你取幾支蠟燭來麼?”
祠堂裡最不缺的就是蠟燭了,佛像後邊的旮旯裡,蠟燭成箱堆放,谷天雨手往裡一掏,就是一捆嶄新的蠟燭。
“夠了麼?”谷天雨晃晃手裡那一大捆。
“夠了。”馮晟笑笑,“小谷,你聽我說,蠟燭需要放在楚飛周圍,然後點燃。”
“随便放麼?”谷天雨蹲下身,仰頭問道。
“不是。”馮晟說,“共有五個點位,分别是頭和四肢附近。”
谷天雨照做,他先讓蠟燭燃一會兒,往地上滴一片蠟油,然後再把蠟燭杵上去,這樣可以使它更穩固,不會輕易歪倒。
“這樣可以了麼?”谷天雨起身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