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血潑滅了燈芯,臭味滲透進囍服。
齊蕪菁凝視着窗紙上橫過的血痕,癡想着那柄長刀砍過自己皮肉之時,會否留下同樣惡心猙獰的口子?
他不該殺人的,鞭子沒将他打死,活人的肉強灌進嘴也隻是難吃,他是神祇收養的孩子,不該殺人,不能殺人——
不,蠢貨!你隻是個凡人,他們卻妄想分食你的血肉!
他們才是罪人,罪人該死,他們該死!
臆想間,齊蕪菁忽然聽到了鈴聲。他心髒驟停,屏息辨别,鈴音由遠及近,很快就将要逼至耳邊,齊蕪菁終于從不可置信中回了神。
世人皆知,燭雪君的法鈴驅鬼鎮邪,如今竟是捉他來了!
手中的劍霎時重上千斤,燙得齊蕪菁立時脫了手!
他踩過屍體,逃進回廊,踉踉跄跄地四處亂闖。宮閣間的路徑指向明确,他卻尋不見自己的生門。鈴音像遊蛇一般,幽幽地咬在他身後,齊蕪菁赤腳跳進刺叢中,身下立刻成了血泊。
他倉皇回頭,黑影卻遽然現身在他背後!
“父親!”齊蕪菁出聲的同時,手腕傳來陣巨痛,骨頭立時碎了。他擡眼,瞧見了那人淩亂的發,黑紅相間,和自己身上的血嫁衣相比照。
實在諷刺。
“有意思!你是來恭祝我新婚之囍的麼,燭雪君?”他獰笑着,卻紅了眼眶。
不為恨,也不是痛,竟是忏悔。
他這種人,最容易令神蒙上污名。
“今夜你殺了老君主?”三千界銀鬼面覆半臉,神情居高臨下,目光冷,聲音更冷,“我有沒有說過,讓你安分呆着?改不了你沖動的蠢毛病,出門就忤逆——”
“忤逆?”這話當即刺中了齊蕪菁,讓他愣了又笑,“我是殺了那個下賤的腌臜貨,不過他死得太便宜了!我沒經驗,三千界,你把我送給老雜種當玩寵的時候,怎麼沒提醒我越爛的骨頭越硬,劍都被砍鈍了好些口子——”
三千界擎着齊蕪菁的腕,喊他:“何必如此,無青。”
“我如何,你不清楚麼?卑劣狠毒下三濫,這是我;暴戾恣睢睚眦必報,這也是我。碰了我,就要拿命來換!”齊蕪菁語氣上瘾,仿佛殺人是個新鮮事兒,頭一次殺人更是令他食髓知味。
三千界松開齊蕪菁的斷手,退開一步,仿佛嫌惡:“你好好瞧瞧你如今的模樣!”
齊蕪菁忽然啞然。
他順從地擡眼,望進三千界掌中擡高的銀鏡,霍然怔住。
——他身着豔冶紅袍,面上是淩亂的血和生肉渣,然而臉色卻是蒼白,仿佛是隻清冷的死魂,在月下喝血啖肉。
“你吃了他?”三千界怒喝,“混賬!”
齊蕪菁渾身發抖,他兢懼地閉上雙眼,别過臉的同時,一柄長刀橫在了他的頸側。他瑟縮了下,倏忽想起不久前砍在窗紙上的血痕。
那句“你吃了他”成了耳畔的鬼咒,齊蕪菁躬下腰,開始嘔吐。
“……父親,你将我送給這個老渣滓做寵。”他起身盯着三千界,“哈”了聲,“難道我就該是這種爛命?難道你養我多年也是将我當做了畜生?你難道沒有看見我的傷嗎,你明知道他會如何折辱我!”
——齊蕪菁又想起被鐵鍊懸吊在半空的日子,那些活人煉制的肉丹做了他的餐食。機械機關長久地卡開他的嘴,今日,老君主甚至割下自己的肉,塞進齊蕪菁口中……
然而此刻,三千界隻是冷眼看着,無相刀的刃口不曾松動。
就和那個時候一樣。
祂看見了,祂默許了。
“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憑什麼,憑什麼你要當佛祖,卻要我也慈悲?!”齊蕪菁淚如雨下,他聲音嘶啞,迫切地想從對方的神色裡尋求個答案,“你是神,要憐世,而我就是垃圾,雜種,畜生,可怎麼樣呢?燭雪君,我這種爛骨頭也是你的衆生,我還是你的——”
話音未落,齊蕪菁忽然後知後覺感受到手骨的巨痛,這疼痛湧至全身,血卻忽然滞住,冷了。
不帶任何悲憫地,他的頭顱蓦地滾落在一旁。
殘血飛濺,潑紅了三千界的銀鬼面和佛珠。
過往種種,化作逝水,長夜無盡,淌過的皆是怨與悔。
血潑在臉上,仿佛雨淋下。那點濕潤讓齊蕪菁撩起眼皮,然而他瞧見的卻是天地淆亂,萬象混沌。
他躺在雲上,草木都倒懸在頭頂,光影模糊,叫人分不清生死虛實。
日光刺目,齊蕪菁眯起眼,擠出點淚,于是隔着淚眼,齊蕪菁看見了那座倒挂的觀音像。
“父親,觀音為何倒坐?”齊蕪菁仰面看祂,困惑道,“我仍舊不懂,倒坐又何以觀天下?”
三千界寬袖輕掃,撫上他的頭頂:“人不知踩在地上,以為自己活在天上。菩薩倒觀世間,衆生不肯回頭。”①
三千界垂下手中念珠,又說:“你才十三,還太小。這世間有許多道理,倘若都要想明白的話,就會變得很糊塗。可惜我是我,菩薩是菩薩,我當清明神佛,鐵定是要喝酒的——”
祂摸向身側,奇道:“你又将我的酒偷走了?”
“哈?”齊蕪菁說,“你喝傻了吧?”
三千界更奇了:“既沒偷喝我的酒,你又怎麼醉成這樣?”
齊蕪菁道:“我哪裡醉啦?”
三千界說:“不但醉,而且醉得糊塗,還不醒?”
齊蕪菁怔住,卻見三千界将掌心抵在他的胸前,用力一推。
風浪如刀割,頓時狂湧進他的五竅,齊蕪菁從天上跌落,他聲嘶力竭地朝上喊,卻見三千界的身影逐漸逆轉,紅發如火舌吞噬着殘存的黑,祂躬身撿起一顆頭抱進懷裡,倒坐在天上發呆。
刹那間,那些記憶如狂狷的猛獸,張牙舞爪地朝齊蕪菁撲來。
紅轎,囚車,婚服,活人,死人。
恭祝新婚,恭祝新婚,恭祝新婚。
種下殺業,滿手腥血。
無青,無青,我問你,何必如此?
亂夢颠倒,無聊得可笑!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