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君昊的眼睛一直在手機上,公關部昨天晚上連夜優化了方案。他看了一眼,對應真道:“下周有個采訪活動,需要你陪我出席。”
他的語氣好像在下達任務,又如常得像是在談天氣。
以至于應真覺得這十幾年她可能經常陪他參加活動,于是問道:“什麼采訪活動?”
甯君昊:“你結婚後就息影了,外界對你很好奇。媒體想來家裡采訪我,我總不能一個人露面吧?”
應真現在是二十五歲的記憶,她才剛拍完最後一部電影,很習慣拍照采訪這種事,對她來說,不是個事。
“行。到時候你提前告訴我需要準備什麼。”
甯君昊握着杯子的手和眉心的紋路,在聽到這句話時,幾乎同時松開。
*
北市十幾年街道的變化可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應真第一次用女兒上學,全程靠導航。
因為不熟悉路況,她精神高度緊張,倒也沒有多餘精力管坐在副座玩手機的女兒。
甯頤然一上車就拿出手機來。幾個死黨也都在路上,約着一起開黑。
她戴着耳機,媽媽在一旁,她也不好說話。隻聽那頭兩個死黨在大呼小叫。
車子停在紅綠燈路口,女兒的眼睛始終都未從手機上挪開。應真想勸她休息一下眼睛,話到嘴邊變成,“你們班有多少同學有手機?”
聽到媽媽提到“手機”,甯頤然瞬間開啟戒備模式,臉也拉了下來,“每個人都有啊。又不是沒錢買。現在沒手機,跟同學都沒話說。”
應真想了想,覺得女兒說的有道理,“那沒手機,會不會在學校被其他同學孤立?”
甯頤然沒想到媽媽能這麼心平氣和地跟自己聊手機的事,話也比平時多了起來,“肯定會啊。上學期我們班有一兩個同學沒手機,後來發現沒人找他們玩,有活動也不叫他,慢慢地在班上就被孤立了,這學期他們都買了手機。”
母女倆聊了幾句,不知不覺就到了學校門口。早上的校門口一如既往地擁堵,應真把車子停在路旁,在交警的吹哨聲中目前女兒進校園。
……
培華上午大課間,甯頤然跟晉揚約好了在學校操場的大沙坑那見面。
兩人坐在沙坑邊的草地上。甯頤然從口袋裡掏出給他帶的三明治,“喏!以後别再說我說話不算數了!”
晉揚拿過來就開始吃起來。他媽早上沒時間給做早飯,他都是自己去買。今天起晚了,家附近的早餐店老長的隊伍,沒時間排,他就餓着肚子來學校了。
甯頤然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從口袋裡掏出自己那瓶奶遞給他,“我早上在家喝過了。”
趁着晉揚吃飯的功夫,甯頤然沒忍住,把早上看到一幕告訴他:“你爸媽會在你面前親嗎?你會不會覺得惡心?”
晉揚将吸管插進牛奶裡,咧嘴笑,“這有什麼?我還撞見他們那個。”
甯頤然想問“哪個”,一轉頭對上晉揚臉上古怪的笑容,瞬間什麼都明白了。她臉漲得通紅,狠狠捶了他幾下,“你也太惡心了吧!”
“這有什麼!他們是法律承認的合法夫妻,不那個怎麼會有我們?”
“呸呸呸!”甯頤然聽不下去了。她現在還處于對男女之間的事既好奇又惡心的階段。
晉揚還想繼續跟她說他看到什麼,他們班文娛委員兼班花易夢楠走過來。
易夢楠站在背光陰影裡看着坐在地上的兩人,目光在晉揚身上停留片刻,轉到他旁邊的女孩身上,“甯頤然,我剛一直在找你。沒想到你跟晉揚跑到這偷偷來約會了。”
甯頤然沒忍住翻了個白眼,“什麼叫偷偷啊?學校也沒規定,大課間不能到操場來吧?”
易夢楠倒也不生氣,笑道:“我找你有事。這學期媽媽課堂,你媽媽還沒來當過嘉賓。我想邀請阿姨下個月來辦一次講座。”
甯頤然下意識地想拒絕。她媽真的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唯一稍微過得去的可能是廚藝,但在同學的媽媽面前根本拿不出手。他們班有個同學的媽媽是北市一家米其林餐廳的行政主廚。
可是看到易夢楠那副看好戲的樣子,甯頤然神使鬼差地開口:“行啊。我回去跟我媽說。”
易夢楠點點頭,說了句“那就拜托你了”,便走開了。
等她走遠了,晉揚睜大眼睛看着甯頤然,“你不是不想讓你媽來學校搞媽媽課堂嗎?”
甯頤然也很煩躁:“我是不想。但你看剛才易夢楠那個樣子。不就是個媽媽課堂嗎?大不了讓我媽也來講她年輕時候拍戲的事!”
*
女兒送到學校,回去路上應真一點不着急。
一想到這條路,她可能不知道開了多少遍了,她便忍不住觀賞起街景來。
每天接送女兒,來回四趟,路上自己在想什麼呢?應真演員的習性冒了出來,她開始揣測自己的想法。
中午吃什麼。不重要。一個人無所謂,不吃都她來說都是OK的。
晚上呢,晚餐想必是要重視的。女兒和丈夫要回來吃飯,每天做什麼,幾菜幾湯,葷素搭配,那肯定是會花會很多心思。
應真了解自己,她責任感強。一旦為人妻,為人母,肯定會做好應該做好的。所以,四十歲的她,每天生活就是圍着老公女兒轉嗎?
到家後,鐘點工葉阿姨還沒走。原來前幾天,那個應真安排她趁天氣好,把家裡的窗簾全部拆洗一遍。
葉阿姨一邊洗,一邊烘。應真看她一個人站在梯子上挂簾子,上前幫她扶梯子。
她已經聽甯君昊跟她說過葉阿姨家裡的情況。女兒出生後,葉阿姨就來家裡幫忙了,已經十幾年了。
趁着葉阿姨在,應真請她幫自己整理一下衣帽間。說實話,她也想不明白自己後來穿衣風格怎麼變化那麼大,買的衣服幾乎都以休閑服飾為主,寬松得完全起不到修飾身材的作用。
現階段的應真不喜歡那種風格,所以她想整理一下,把她平時習慣穿的衣服重新挂出來。或者她可以找黃書韻陪她一起逛街,再買幾件衣服。
還真巧了,應真正想着黃書韻。黃書韻就打電話過來了:“家長會還順利吧?你這什麼都不知道,沒露餡吧?”
應真拿着手機走到衣帽間的軟榻邊坐下,笑:“怎麼可能露餡?我就當扮演一日老母親好了。”
家長會沒什麼說的,姨媽家的事對應真的沖擊比較大。
想到姨媽和表姐之間那個劍拔弩張的氣氛,應真心情很複雜,語氣也變得索然,“看到我姨媽那個樣子,覺得挺可悲的。她一輩子所有心血全在田佳蕙身上,到頭來母女弄得像仇人似的。”
黃書韻沒有親人這層濾鏡,看這問題要理性得多,“她們母女鬧成現這個樣子,絕大部分責任在你姨媽身上。要我說,當媽的和不當媽的,看這事角度就是不一樣。你是代入李茹華的視角了,所以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我吧,一聽你說,就代入到田佳蕙的角色上去了。她才可憐好嗎?那麼小沒了爸,離了婚,還天天被親媽罵。”
應真被她說得啞口無言,“你啊,不愧是當編劇的,看問題還是這麼犀利。對了,我記得你之前在寫一本關于中年夫妻的小說,後來寫完了嗎?”
她想到穿來之前,在出租車上跟黃書韻的對話。
黃書韻:“你說的是結婚十年吧。那本書當時寫得我太痛苦了,我感覺我是蘸着心頭血寫的。好在寫完反響不錯,後來嘉鼎花八十萬把版權買走了。但一直沒有開發,還有一年版權到期。看這架勢,嘉鼎也沒有開發的打算。我想把它要回來,自己拉投資來拍。”
當了這麼多年編劇,拿着娛樂行業墊底的報酬,黃書韻也在找别的出路。說到這,她又開始勸應真,“我想拿這本書來創業,自己找錢找團隊一起拍。你現在女兒也大了,咱倆一起幹,怎麼樣?”
應真有些猶豫:“我這才來。都還沒緩過來。”
黃書韻啧的一聲:“應真,我真覺得你應該跟田佳蕙學學。當媽不用當得那麼盡職。放手一點,也不會怎麼樣,你看田佳蕙,每天不是忙着談戀愛,就是忙她那個培訓班的事,心思完全不在她女兒身上。她女兒還不是好好的?乖巧懂事,學習還好。這人啊,不管是成年人還是小孩,都挺賤的。小時候喜歡溫柔全身心愛自己的媽媽,長大了喜歡有錢有能耐的媽媽。你現在應該當有錢有能耐的媽。”
應真笑道:“你意思是我現在是沒錢又沒能耐的媽了?”
黃書韻噎住,趕緊找補:“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覺得女人不能太把母職當回事。”
應真感覺自己是無痛當媽了,但鬼知道這些年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就這兩天功夫,她已經感覺到女兒對她并不尊重。
“可能你說的對。然然已經長大,并沒有那麼需要一個無微不至的媽媽。你說的我會考慮的。”
黃書韻聽到應真語氣松動了,激動得嗓門都高了起來,“真的?那我明天就去找嘉鼎的老闆!趕緊把版權要回來!不是我說,當初寫那小說,女主我就是照你的樣子寫的。這麼多年,一想到要拍結婚十年,我腦子裡就沒出現過其他人選!”
應真被好友的情緒感染了,眉眼不由自主地也染上笑意,“我老了。現在哪能跟年輕的時候比?”
她想到今天看到狄澄的視頻,“我記得那會拍西城紀事的時候,狄澄黑黑小小的,一點不起眼。這麼多年竟然熬出來了。”
黃書韻聽出她語氣裡的失落,“應真,我一直覺得你息影挺可惜的。如果你當初一直堅持拍戲,成就肯定在狄澄之上。”
畢竟是親生的閨蜜,看自己人總是最好的。應真淡笑:“不可能的事就别讨論了。”
挂上電話,葉阿姨衣櫃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應真讓她先回家。
看着衣櫥裡熟悉的衣服,總算找回些許歸屬感。關上衣櫥門,一張紙片從門縫裡飄了出來。
應真撿起來一看,是張律師的名片。
目光掃到下面一行小字,她頓住了,上面寫着:專業從事離婚訴訟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