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是每天患得患失,在和江予懷的比較中自我打壓,自我淪陷。
忘記過了多久,江予懷雙腿開始發麻,雙手耷拉在身側,指節無力的顫了顫。
剛才那通電話,是自許離住院到現在,江予懷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短短幾秒,在江予懷心裡被無限拉長。高中時代許離投來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舉動,重逢後他們之間的每一次交談,每一次肢體接觸,每一次鼓起勇氣,都被壓縮在了這短短幾秒内。
許離棄之如敝屣,将過往剜除,通向新生活,而江予懷卻小心翼翼的将它們撿起,捧着自己和許離之間所有的回憶,等許離回來。
“女士們,先生們,請注意。有乘坐x1111次航班前往洛杉矶的乘客,這是最後一次登機廣播,您乘坐的航班馬上要起飛了,請立即前往B19登機口登機,艙門将在五分鐘後關閉。謝謝。”
混着廣播播報聲,江予懷點了點頭,聲音輕到隻有自己能聽到:“好,我等他。”
江予懷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直到夜深人靜,這才有勇氣細讀許離留下的日記。
手指輕輕撫過紙面,日記本成了一道時空門,凹凸不平的字迹是鑰匙,江予懷透過一行行文字,藏在紙面築成的單向玻璃後凝視許離的眼睛,體會他的體溫,感受與他同樣的痛苦、絕望與孤獨。
日記從第四天開始。
[今天是住院的第四天,我想,我必須寫點什麼,否則,我很快就會失去對于時間的概念,到那時,也許我就會和這裡的大多數人一樣,頭腦遲鈍,喪失情緒,變成一具隻剩下人體基本活動能力的傀儡。
這裡的生活實在無聊,除了每天能去休閑室看一會兒書以外,一切都令我厭惡,可又難以掙脫。]
[住院的第九天,今天江予懷來了。我沒有見他。我讓護士轉告他,下次别來了,就算他來,我也不會見。
其實,上一次是我騙他的,我根本沒有忘記他。當時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可沒辦法。我……讨厭這樣的自己。]
這一段,許離似是幻覺發作,紙面被筆尾磨爛,墨水落下,留下一大攤墨痕,江予懷隻能細碎的拼湊出大緻内容。
[住院第十三天,今天康華刮起了大風,護士告訴我江予懷又在樓下。我透過病房布滿防盜欄的小窗戶往下看,他好像瘦了,站在那兒,氣質不凡,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像尊雕塑,我一眼就能找到。
江予懷真犟,我明明告訴過他别來,我不會見他,我不懂他為什麼還要堅持……
這幾天南方地區大降溫,屋外刮風又下雨,盡管病房的窗隻能開一小條縫,我也還是被灌進來的冷風吹的直打哆嗦,更别說在樓下站了這麼久的江予懷了……
為什麼……]
[住院第十五天,我問醫生什麼時候能出院,他告訴我,我恢複的狀态不錯,再治療幾天就能走。
看來,我的長期作戰計劃還是很有效的,隻要繼續騙過他們,離出院應該就不遠了。]
[住院第十八天。
今天我讀到了一段話,“不是人有欲望,而是人即欲望,這欲望就是能量,是能量就是運動,是運動就走去前面或者未來,前面和未來都是什麼和都是為什麼,這必來的疑問使意義誕生,上帝便在第六天把人造成。”
這段話出自史鐵生老師的《我與地壇》。看到這兒,我想了很久很久,周遭病友的尖叫呐喊仿佛都與我無關,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找尋屬于我的欲望。
我的欲望究竟是什麼?也許是健康的身體,也許是有一天能和江予懷比肩……我也不确定。
但現在,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不能再任由感情把我束縛。
我該走了,也必須要走,去遠方把我缺失的靈魂補全,走去未來,探尋屬于我存在的意義。]
[住院第二十五天。隔壁病房的小男孩兒在這兒過了屬于他的十八歲生日,真為他開心,卻又心疼。
這麼美好的十八歲生日,他卻隻能被關在這兒……不過聽護士談論,他的病情已經控制的差不多了,或許再過幾天也能出院。想來,我們說不定能一起離開。]
[住院第二十八天。今天站在窗前發呆的時候,有一隻通體黑色,長着紅喙的小鳥落在了窗外,它似是不怕生,盯着我看了好久,我也看它,像是在進行誰先眨眼誰就輸的比賽。後來,我眼睛幹的直往外冒眼淚,它大概是看我太認真,比不過我,氣的飛走了。
險勝,還挺開心。]
越到後面,日記裡關于江予懷的篇幅出現的越少,直到最後,通篇都不再有他的名字……
江予懷深吸一口氣,關上台燈,把自己徹底隐于黑暗之中。
“喂,Gary。”江予懷窩在公司辦公椅裡。
一晚上沒睡好,他聲音沙啞松散,還帶着些許鼻音,把Gary吓了一大跳。
“Darcy,你生病了?”
“沒。”江予懷吸了吸鼻子,“就是有點着涼。”
“德海換季溫度一上一下,确實很容易感冒,你好好照顧自己。”
“嗯。有什麼事兒嗎?”
“對了Darcy,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之前托我問關于你朋友遠程心理咨詢治療的事兒,我夫人同意了,并且她随時可以為此空出時間。隻是不知道你的那位朋友什麼時候需要呢?”
這件事Gary不說,江予懷都快忘了。
他喉結微動,嘴角泛起一絲苦澀,沉默許久,開口道:“抱歉,Gary。我朋友……前幾天離開德海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他或許也不再需要我的幫助。”
江予懷沒想藏,所以Gary很輕易就聽出了他語氣裡的低落。
“I'm very sorry to hear that.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你,Darcy。但,隻要後續你有需要,可以随時和我聯系。”
“嗯,謝謝。”
挂斷電話,江予懷無奈的瞥了眼身旁欲言又止的陳緘。
“你想說什麼就說。”
陳緘清了清嗓子,“所以你是怎麼想的?要去找他嗎?”
昨天梁華的那番話,江予懷回家後想了又想,最終還是退了那張幾日後飛往美國的機票。
“不去了。”
“想好了?”
“嗯,不去了。”
他和許離之間的距離……該怎麼形容。江予懷覺得,就同身上的衣服一樣。
哪怕他已是集團掌權人,可說到底也不過是被困在這蒼茫塵世中的一員,每日謹言慎行,西裝領帶,所有的生活都被禁锢在條條框框之内。
可許離不同。
襯衫、t恤、夾克,想穿什麼穿什麼。
他是自由的,沒人能将他私有,他也不該一直被困在這四方高樓、隻剩冰冷的城市裡。
“我會等他,無論多少年,我都會等他。”
室外太陽高挂,平等又無情的炙烤着每一個生物,隻是看一眼,周身就仿佛被熱浪席卷。
江予懷收回刺痛的目光。
不知道10400公裡外的洛杉矶此時天氣如何……
不知道許離現在在幹嘛,找到住處了嗎?
能吃得慣美國的飯菜嗎?
一個人走在街頭會有一瞬間想起朋友嗎,會想起我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