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昱這突然态度的轉變叫議事廳内衆人都怔愣住,唯有路程像是替門外的人得了什麼特赦,高興的應了聲就立馬小跑出去。
望着廳外雨珠顆顆墜落,梁昱沒來由的眼前忽然閃過那張憔悴的病容。
春雨綿綿,瓦冷霜華,不一會兒,鄭月蠻就踩着一地的雨珠緩步進了北鎮撫司的議事廳。
彼時衆人已經退散,議事廳内隻剩梁昱一人。
依舊是那身蟒袍錦服,雙刀擱在公案上,梁昱沒有立刻動作,而是目光盯着來人,情緒不明。
她還穿着先前在國公府的那身藕粉色裙子,大約是在外面等的久了,裙角濕漉漉的連着鞋子的側面也混着些濕泥,再看她的面上,雖是神色無異,但發髻也亂了,先前故意掩蓋病容的脂粉也被雨水洗幹淨不少,一張素淨的臉上除了近乎病态的白,便隻剩下那雙黑亮的眼睛。
門未關,涼風習習往裡吹來,她的婢女站在身後很是默契的幫她擋着風,似乎早就習慣了這樣去照顧她。
梁昱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起身作揖行禮。
“參見縣主。”
鄭月蠻沒去理會他的禮數周全,而是在看見桌上擱着的糕點後驚訝出聲。
“呀!你們都用過膳了,我還準備了些糕點給你們送過來,都是我親手做的!”
說着鄭月蠻擡手示意,身後的喜珠将食盒提了上來,微微掀開蓋子。
甜膩的糕點香氣在空氣中霎時蔓延開來,梁昱并未等她的命令兀自就起了身,他迎着廳内的燭光看向那食盒,不禁心中冷笑一聲。
什麼親手做的,這春花糕和馬蹄糕分明與剛剛鄭國公府宴席上的一模一樣。
“縣主深夜造訪可有要事?”
梁昱并不準備與她寒暄,也對她那些拙劣的手段并不在意。
鄭月蠻往前走了幾步,先是将議事廳内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才不緊不慢的從袖中掏出個荷包。
荷包精巧,上面繡着些月見草,底下還有個蠻字,一看便是女兒家的物件。
她舉起來:“喏,這個,上次借了梁大人十兩銀子,今天特地來還給梁大人。”
梁昱本想開口拒絕,但又怕因此引起諸多交談,于是轉口淡淡道:“那請縣主放在桌上就可以離開了。”
趕客的意思很明顯,那姑娘卻聽不見似的繼續自說自話。
“從前總聽說北鎮撫司威嚴,今日一見果真如此,怪不得進了北鎮撫司的犯人沒有不張口認罪的。”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北鎮撫司也不接外客,夜已深,縣主孤身在外還與外男共處一室實屬不妥。”
梁昱實則已經累急,薛成季那裡還未松口,這幾日積壓的公文他亦還未處置,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和這個所謂的縣主一直糾纏。
“是嗎?梁大人真是個端方持正的君子,不過我是在莊子上長大的,聽不明白梁大人說的這些道理。”
胡攪蠻纏,不知所謂,梁昱隻覺得眉心都在狠狠跳動。
“下官的意思是說……縣主該回家了,以後也不必再來。”
“啊?那我想找你怎麼辦?”鄭月蠻忽的往前一大步,直接走到了梁昱的面前,她目光赤誠,像是在真心求問。
梁昱被她這突然的靠近逼的下意識後撤一步,精巧的五官在他視線内放大,他側目去看,甚至能看清姑娘後脖處雪白的一截。
極不自然的錯開視線,梁昱的語氣越發藏了冷意。
“縣主究竟有什麼目的?”
似乎被他這後撤一步的反應逗笑,鄭月蠻唇角都被牽起,她看着面前的人有些無奈。
“都說閻王官梁大人,相面知微,智多近妖,哎……可我都這麼主動了,他怎麼還不明白。”
這樣軟的聲線再加上她幾分若有似無的謂歎,撒嬌似的,梁昱不明白,怎麼會有一個姑娘,有這麼多花招。
“明白什麼?”
“我喜歡梁大人,我在找話親近梁大人呀!”
話音落下,梁昱幾乎覺得自己聽錯了,眸中一閃而過一絲錯愕,稍微反應了一下,他才開口斷了這荒唐話。
“縣主慎言!這不是縣主該說的話。”
本以為以她的性格一定會繼續糾纏,梁昱正想着該如何應對。
他甚至在想若是等下她還不依不饒,幹脆直接将她打暈了叫羅遠送回國公府好了,沒想到對方爽快的轉了話頭,對剛剛的放肆之話再無半點繼續的意思。
“好,那便不說了,那我有事請教一下梁大人總可以了吧?”
一招接着一招,梁昱覺得自己審犯人時都沒這麼應接不暇,他垂眸眼神聚焦在桌上那盒糕點上。
“國公爺剛剛替縣主請了沈家大郎為師,縣主有問題,該去請教他才是。”
“沈長琴那個書呆子才不會呢,我的問題……”鄭月蠻拉長語調,狡黠一笑:“隻有梁大人才能解。”
雨似乎下小了一些,連帶着風聲都漸漸弱了下來,梁昱忽然覺得有種思緒全空的感覺。
“嗯?”
“如果你明知有人要害你,可你沒有證據,現下又處處受她挾制,這樣的情況下,當如何破局?”
似乎根本沒想到她會問出這種問題,向來習慣一步看三步的梁昱腦中瞬間掠過幾個問題。
有人要害她?
她在家中處處受挾制?
為什麼?
眼前的姑娘仰着頭,一張小臉被燭光照的幹淨又透亮,那雙小鹿眼看人的時候總帶三分情意。
梁昱知道,她心思不純,屢次接近他也必有所圖,這樣的問題他亦該當作沒聽過,然後高高挂起,絕不插手國公府的家事。
但漸弱的雨聲裡,他就是聽到自己的聲音,一字一句,藏了刀鋒。
“你當擇良木,然後先脫己身,最後持刀!殺虎!”
鄭月蠻收斂了笑意,唇齒間似是重複咬着他說的幾個字。
“擇良木……持刀……殺虎。”
她複又笑道:“梁大人不愧是金陵衛指揮使,難怪如此得陛下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