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渺再睜開眼時,日光透過絹紗窗面,照到屋子裡。
想着昨夜那場大夢,他一時間竟然生出種自己不知道在哪的茫然感。
“江公子醒了!”一旁候着的薛家小厮喜上眉梢,趕忙跑到外間去傳消息。
觀硯把他扶起來,腰後墊了個軟枕,有些擔憂地問:“公子,您沒事吧,怎麼暈過去了呢?”
“沒事,”江知渺打量四周,慢慢地笑了起來,“這是薛家?”
“是,”觀硯點頭,“您在客棧暈了以後,薛家大爺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給您帶回來了,眼下正在他家客院裡呢。”
話音落下,有丫鬟捧着水盆巾帕進來伺候江知渺洗漱,等到東西撤回去了,就見薛夫人帶着一衆丫鬟嬷嬷走了進來。
“渺兒,”薛夫人見他笑開,走上前去,“總算是醒了,可有哪兒不舒服的?”
“沒呢,”江知渺笑笑,“給伯母添麻煩了。”
他的視線向後轉去,落後薛夫人半步的位置,站着個微側着臉的年輕小姐。
她進來的時候,整間屋子似乎都亮了起來,這光彩和她綠雲一樣的發鬓,身上精美的珠钗項圈和光彩變幻的錦綢都無關,仿佛是她身上自然帶着的光,像一株牡丹一樣豔麗。
因此,哪怕那小姐微微露出的那張面容上挂着溫柔而冰冷的笑顔,也顯得格外地端莊貴氣,并不因外貌而流于俗豔。
這般容貌,難怪原著裡都說她無情也動人,冠豔群芳。
江知渺壓下心底的感慨,朝着她行了個禮,“見過小姐。”
薛寶钗彎了彎膝蓋回禮,并不擡眼看他。
雖說男女大防,但他們到底有婚約在身,江家未敗落前,已是走完了納彩、問名、納吉三禮,交換過信物,下了聘書的。
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兩家又是舊交,他因病到薛府休養,薛寶钗自然也該來探望,否則就顯得格外不近人情了些。
左右有長輩看着,丫鬟随侍,不至于鬧出什麼事來。
但要不要聊,聊什麼,情況就各有不同了。
“你們這兩孩子倒是拘禮,”薛夫人見他們兩人禮節周全,一個飛快瞥了一眼後守禮避開,一個至始至終都微阖着眼側着臉,不由得有些好笑。
“往日江老爺還在金陵任上的時間,你們還見過呢,”薛夫人走上前親熱地拍了拍江知渺的手笑道,“那時寶钗愛玩竹馬,見了你,還非要讓你和她一塊玩呢。”
所謂竹馬,就是折了竹條裝作高頭大馬騎着,可以自己騎,也可以一人充作牽馬的小厮,兩人共騎。
江知渺隐約記得那匹竹馬,還被人在前頭挂了大紅花朵,鮮豔喜氣,活似狀元郎遊街騎的一樣。
“媽!”薛寶钗聽見這話,面頰上蔓起绯紅,輕聲開口喚了句,“媽,我房裡還有點事,就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我和知渺說說話。”
薛夫人知她不自在,也并不多攔,隻是有點可惜女兒太過守禮,隻聽見聲音,沒見着江知渺的面貌。
薛家主長得就十分俊美,薛夫人嫁過來以後,光是看着他那張臉,心情都要舒暢幾分。
兩個人是要過一輩子的,條件允許之下,自然該找個容貌好的,這樣過得才痛快。人皆愛美,不然那些世家公子們,怎麼就放着家裡的賢妻不管,非要找些什麼美妾呢?
好在她家寶钗,還有江知渺皆是容貌過人之人,兩人同處一室,一端美一風流,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情,倒也相得益彰。
薛寶钗不知道母親心裡想些什麼,一心隻想快點出去,世家小姐講究規行矩步,蓮步輕移,她儀态都是精心教養出來的,走的自然不快。
剛到門處,就聽見後頭突然有人輕聲笑笑,對着薛夫人開口,“說起來,早些年我從京下揚州,路過金陵的時候沒了盤纏,多虧伯母家相助,才能返家。”
“是嗎?”薛夫人一驚,江家敗落的時候,她家老爺急病,再過幾月就仙去了。
那時她哀恸過度,病倒在床,在家裡來人幫忙主喪之前,偌大的宅邸家業,全是寶钗一個姑娘家管起來的,算算時間,江知渺到金陵,也正是那個時候。
“嗨,你是不知,我那時病倒,家裡都是寶钗做主的,”薛夫人有心想彰顯一下自家女兒管家的本領,朝着薛寶钗笑,“隻可惜我當時病着,沒能見你和你母親。”
天之驕子一落塵泥,他那時挨庭仗的傷勢沒好,劇痛加身之下還要帶着母親趕路,生怕動作慢了惹了景康帝不喜,丢了性命。
到薛家求助,也是走投無路之舉,為了不牽連别人江知渺連前院都沒敢進,隻是在門房裡等着薛家嬷嬷們帶母親去看傷,之後便馬不停蹄地走了。
誰曾想,薛家那傳言裡最為端莊守禮的大小姐,竟然敢幹出京城多少名門閨秀都不敢做的事來。
江知渺扯扯嘴角,有些意味深長地瞥向門檐處站着的端方小姐,“是嗎,那該多謝薛小姐仗義解難才是。”
“哪裡,”聽他提到當初,薛寶钗心底就已經暗暗沉下,寬大袖口下的指尖掐着掌心,犯出細細密密的痛意來。
避無可避,她幹脆利落地轉過身來,朝着薛夫人開口,“媽媽,我想單獨和江公子待待。”
“這?”薛夫人一驚,有些無措地掃了眼兩人,江知渺依舊挂着他那張不鹹不淡的笑臉,寶钗也如此,兩人對着,倒像是廟會時都戴着假面對着供奉的佛像一樣。
怎麼感覺這兩人怪怪的?
“好吧。”仔細想想,薛夫人到底應下了,起身緊了緊臂間的披帛,“你哥哥不知道又去哪厮混去了,媽派人去找他,你們先聊着。”
等她出去,薛寶钗慢慢地轉過臉,一雙杏眼直直地看向江知渺,她身邊站着的莺兒謹慎,扯着觀硯一同退到大開的門外守着去了。
“江公子,”薛寶钗幹脆利落地開口,“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那張紙條,怎麼樣才能還我。”
“真是奇了,”江知渺輕飄飄的笑笑,他這人最擅長擺出這般輕浮的做派,半點看不出是個端方讀書人的樣子,落在薛寶钗眼裡,也就越發惹人心煩。
江知渺問,“薛小姐到這時候了,竟然想的不是讓我毀了那紙條,反倒是要回去,莫不是有什麼舍不得毀去的念想,寄挂在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