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母女真的是一種很神奇的關系。
看向她的時候,我總是想,我竟然是被她孕育出來的生命,真是神奇。
我媽坐在車上看着我,又無奈地移開眼,半晌終于說道:“餓了吧,想吃什麼?”
這回我自覺理虧,低頭摳着手指悶悶地說:“都行。”
她看向窗外,像是在搜尋飯店一樣,半晌,對前面說道:“文龍,在前面停一下。”
汽車停在一家家常菜館,沈文龍要下車前接了個電話,像是有什麼事情,我媽擺擺手,讓他先離開,反正這裡離家也不是很遠。
我領着我進了個小包間,服務員遞過來菜單,等在一邊,她不急不緩地翻着,跟服務員報出一連串菜名,最後說:“先就這樣,有需要再叫你。”
我觀察着她的樣子,發現她真的很快适應了“富太太”這個身份,她此時的腔調姿态,都是和我爸在一起的時候從未曾有過的。
我發現,我或許也并怎麼了解我媽——關于她作為個體的私欲。
我了解她的,隻是她作為母親的樣子。
那些菜很快上來,雖然不是家裡常做的那些,但我都愛吃。我也發現,我媽可能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口味。
她吃的不怎麼多,就隻對面前兩個比較清淡的菜動了筷。
沒一會兒她就停了下來,我感受到她投射到我身上的目光,卻逃避一樣地沒有擡頭。
可她還是開口了:“謝羌,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我承認,這事是我不對,我對不起你爸,可我也不想這樣,他出事誰都沒有想到。”
我聽見她歎息着無奈的口吻,聽見她此生第一次對我道歉。
我想起陳州的話,他對我說,謝羌,不要這樣。畢竟她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我承認,仇恨會讓人疲倦。
“可是已經這樣了,你爸回不來了,他已經死了。”
真相像一把銳利的刀,冷漠地劃開結痂已久的傷疤,我聽見血液冒出滋滋作響的聲音,可是我沒有流血,我隻是在流淚。
“你恨不得我也去死嗎?”我媽問我。
我擡起頭看她,她的身影被淚水模糊掉,在我眼中搖搖晃晃,好像海市蜃樓,好像下一秒就會消失。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我怎麼會恨不得你去死,我怎麼舍得你去死。
你是我的媽媽啊。
可是我爸呢?他已經回不來了。
是你讓他出差的。
是他在出差回來的路上出事的,這都是真的。
所以媽媽,
你要我怎麼原諒你。
“謝羌,我不要求你别的,就當是為了你自己,别犟了,日子就這樣了。你沈叔叔可以給你好的生活,好的資源,沒有他,我都不知道該怎麼養活你,就剩下兩年,熬過這兩年你就遠走高飛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我媽用這個語氣對我說這種話。
我知道她在對我妥協,說是求我也不為過。
那一股濃濃的悲傷團在我心裡,久久散不去,我不想看到她這樣,我甯願她對我冷眼相向,甯願她不知悔改,也不想她這樣。
我沒辦法毫無顧忌地恨她了。
爸爸,對不起,我要背叛你了。對不起。
空調的冷氣澆在我身上,把我的怨恨凍結在了這個房間。
回去的路上要過一條馬路,我媽罕見的牽住我的手四下望着馬路上的車。那隻手沾染了空調的冷氣,握在我的手上也是冰冰涼涼的。
我的記憶回溯到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模糊到隻剩一個細節。我想起,這雙手曾經也給我紮過辮子,洗過澡,帶着我走過平西的大街小巷。
我們走回家,沈文龍比我們更快一步回來,坐在沙發上抽着煙,電視上放着晚間新聞,哪個國家又和哪個國家開始戰争了,哪個武裝截住了過往的貨船。他抖了抖煙灰,往沙發上一靠:“現在生意不好做啊,幸好一開始換了路線,不然這批貨差點運不出去。”
“文龍。”我媽叫了他一聲。
“回來了英兒,怎麼樣,小羌,你媽帶你吃什麼好吃的了?沒吃飽的話讓張姨給你再做點。”
我媽往前推了我一把,我離他更近了一步,看着他已經有些散亂的頭發,瘦削的面頰,閃爍着精明目光的眼睛,喊了一聲:“沈叔叔。”
我覺得我身體裡的某一部分好似被抽離出去了,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飄向上空後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