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官,我給你拿了個紀念品。”柯蒂斯來野戰醫院看望她,朝她擠了擠眼睛。
“什麼東西?”林安半躺在簡易擔架上,頭也不擡地哼了一聲,“沒帶傳染病吧?”
柯蒂斯把東西往她懷裡一塞。
她低頭一看,眼睛頓時一亮——一把日本軍刀,刀鞘上還有泥,刀柄上甚至還沾着些血迹。按穗的顔色,是佐官級别。
“咱們殺的是個少佐!”柯蒂斯興奮地說。(注:等同于少校)
“少佐?不劃算,我可是中校。”林安嘴上說着,眼睛卻黏着這把刀不放。
她假意謙虛,“你也有功勞,要不你留着吧。”
“這怎麼行,是你救了我的命!”柯蒂斯擺手。
“說的也是。”林安立刻笑眯眯的收下了。
——————
她卧床休養的那幾天,考德威爾和托馬斯都陸續來看過她。沒有太多寒暄,隻是簡短地确認了一下她接下來的行程:不再返回前線,而是直接轉運至後方,然後按原計劃回中國。
林安也沒什麼可抱怨的,撿回一條命已屬幸運,第一個星期看到的、經曆的,也足夠她整理很長一段時間了。
不過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真的挺倒黴的。
整個野戰醫院像她這種受肉搏傷的幾乎沒有,九成以上是瘧疾、傷寒、痢疾,其餘的,多是槍傷、炮傷、彈片傷。那個相對安全的陣地,說是最危險的陣地還差不多。
為了防瘧疾,她每天都要吃一片奎甯——太奢侈了,如果當時第五軍也能人人每天吃一片奎甯就好了——吃得她臉都黃了,像是得了什麼肝病。
據護士們說,減員一般都來自于熱帶病,真正的戰鬥傷亡是少數。
三天後,她終于不必整天躺在床上。傷口還疼,但她能拄着拐慢慢走動了。
她站在病房外的木闆道上曬太陽時,考德威爾來了。
他仍穿着那件總是皺巴巴的軍裝,神色如常,隻是左臂綁着新的帆布臂章,似乎剛從某個簡報會出來。兩人簡單寒暄了一句,他将她的行李包放在地上,一邊檢查船票一邊說:“你的船在十七點靠岸。是去薩拉托加号的。”
她點了點頭。
“你那套圖層标記,我們會保留下來繼續測試,”他頓了頓,“有幾個飛行員說他們用得順手。”
林安笑了笑:“那我得寫在簡報裡。‘被實戰采納’這行可以加粗。”
“你還有不到一周能寫。”
“夠了。”她說。
兩人一起下了坡,走向碼頭。
他沒說什麼“祝你一路順風”之類的場面話。她也沒有。
直到臨上小艇前,他才站住,看着她撐着拐杖走上跳闆的背影,忽然補了一句:“下次你來的時候,别再說你是觀察員了。”
她轉過頭,輕輕一笑:“好。我争取下次帶一個師來。”
然後跳闆收起,馬達轟鳴,林安所在的小艇被浪花輕輕托起,向那艘隐沒在遠方艦影中的航母駛去。
風有點鹹,海有點亮。她的腳邊放着一個帆布包,包裡塞着一把繳獲的軍刀和一本寫滿字的野戰筆記本。
——————
那幾天正值海面風平浪靜。海上運輸難得順利,沒有被潛艇騷擾,她抵達新喀裡多尼亞後短暫停留,再經由軍方的緊急航線前往埃斯皮裡圖桑托島,然後搭乘C-54運輸機一路穿越中太平洋,飛往夏威夷珍珠港。
林安隻在珍珠港待了一天,就再次啟程,飛越太平洋,穿越加州海岸,終于在十一月中旬抵達華盛頓特區。
她原以為能直接去紐約見宋美齡,彙報任務并申請歸隊。但戰争部卻留住了她,說有“表彰事項”,要她“先不要走”。
她第一時間給魏德邁發了一封簡短的電報,彙報任務結束、安全抵達,說明因美國戰争部安排将短暫滞留,預計兩周内返回中緬印戰區。
———————
白色牆漆泛着些許舊痕,窗台斜灑進來的光線正好穿過紗簾,把室内烘托得有點像醫院的走廊,又像是清晨未散盡霧氣的火車站候車廳——靜、幹淨、卻不舒适。
戰争部大樓的四樓,西翼盡頭,一間臨時布置的小型授勳室。牆上挂着一幅已經有些泛黃的喬治·華盛頓肖像,桌上鋪着一塊藍絨毯,中央擺着一個墨綠色的絨面勳章盒,旁邊是印着“War Department”的一頁打印好的嘉獎詞。
林安一進門,腳步頓了一下。
站在房間中央的是一位穿着整齊的準将,肩章上金葉閃亮,面容方正,看起來像是那種會出現在戰争海報上的标準美軍将官。他翻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在看到她時,點頭,微笑:
“林中校?”
林安上前一步,立正:“Yes, sir.”
“請稍等片刻。”他向屋裡僅有的兩名在場軍官使了個眼色,那兩人一言不發,像是站崗的雕塑。準将把文件放平在桌面上,用一種不疾不徐的語速念出了嘉獎詞——語言官式而簡練,無關情緒:
“鑒于林安中校于1942年10月24日至26日在瓜達爾卡納爾島前線作戰期間,于戰鬥中身負傷,表現出高度專業精神與協同勇氣,特此頒發紫心勳章,以表彰其為聯合戰線所作貢獻。”
他停頓了一下,從桌上拿起那隻勳章盒。
他語氣平穩,卻不無誠意,“它代表你在那裡,和我們并肩而戰過。”
他将盒子遞給林安。
那枚勳章的金邊在陽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紫色心形中央,是華盛頓的浮雕側影,沉靜而莊嚴。林安沒有接話,隻是擡手,鄭重地敬了個禮。
準将回禮,輕輕點頭:“Thank you for your service, Colonel.”(感謝您的服務,中校)
紫心并不是什麼“高級勳章”,是所有在戰争中受傷的美國軍人會收到的獎章,它在陽光下泛着溫熱的光——那不是她的國家,也不是她的軍隊,但此刻,她感到了一絲不可言說的連接。
林安收下那隻盒子,沒有打開。隻是禮貌地、克制地說了一句,“謝謝您。”
她的手指扣着那個小巧的絨盒,指腹下能感覺到盒子邊緣繃得很緊的絨布紋理。
她沒有打開它,因為她知道自己一旦打開,看見那枚紫色的心形,就會開始想起那一晚。
想起戰壕裡的血腥氣,柯蒂斯手臂上的泥和汗,還有約翰撕破嗓子的喊聲。想起那個撲進她面前的日軍士兵,那一瞬間,她是真的以為自己要死在那裡了。
這是她人生裡收到的第一枚勳章。她從沒想過會有人因為她負傷而送她一個“獎”。她更沒想過,那是在别人的軍隊裡。
但她也沒覺得别扭。她是為這一整場戰争出力的,不分國别。她想,這勳章不是給她的,而是替她留着那一夜的一個記号。
她并不打算把它别上軍裝,但她會一直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