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人滿意地點頭:“好了,上午你們可以先在軍部的臨時招待所休息一下,或者熟悉一下環境。下午協調會開始前,我的副官會通知你們。”
他又對林安說,“我們好久不見了,聊一聊?”
“當然!”林安立刻點頭,示意兩個下屬可以離開。
孫立人有些放松下來,靠在沙發上,說,“你先是翻譯處,又是租借物資委員會,這半年有沒有閑下來的時候?我都替你累。”
“也還好啦。”林安做了個鬼臉,“我都是被抓壯丁的,不想幹也得幹。”
他笑着搖搖頭:“我不信。你不想幹的事,誰能逼你?”
“對了!”林安覺得有必要主動交代清楚自己近期的重大變化,“我在重慶……受洗了。”
“什麼?”孫立人一時沒反應過來。
林安從脖頸處拖出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在陽光下泛着光,“我現在是基督徒了。”
孫立人的表情沒有變化,但是聲音一頓,“怎麼……突然?”
林安很想歎氣。
但是她知道孫立人的老長官是宋子文,也許在他面前露出一點不滿,第二天就要傳到宋美齡的耳朵。她忽然有些後悔開始這個話題,隻好露出平靜而幸福地微笑說,“是蔣夫人厚愛,親自引薦我加入主内大家庭的。”
孫立人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皺了一下,眼神複雜地凝視着她,像是要看出她到底有幾分虔誠。
看到她臉上露出和妻子相似的、在宗教下平靜圓滿的微笑,他幾乎感到一陣寒意。難道女人最後都會投向一個虛無的圓滿嗎?
他最終沒有再追問,隻是臉上的溫和笑意淡了許多。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需要消化這個信息,然後才重新開口,語氣也恢複了之前的平靜:“嗯。個人信仰自由。這是好事。”
他站起身,“走吧,時間差不多了,我讓炊事班準備了簡單的午宴,叫上了齊學啟他們幾個,一起吃個便飯,你也跟他們正式認識一下,下午開會也方便。”
他又說,“齊師長也是清華的。”
林安正怕露餡,連忙笑着起身,順勢轉開話題,“那太好了!早就久仰齊師長了!”
又開玩笑,“不知道中午吃什麼菜?有沒有印度菜?”
到中午,新一軍三個師的師長和有空的團長都來了。新38師師長齊學啟、新28師師長李士奇、新29師代理師長李鴻(原新38師副師長)齊齊落座。
——沒有印度菜。
林安注意到在這些師長中間,孫立人明顯有一種和她談話時不一樣的氣質,要威嚴得多,也嚴厲得多。倒不是說他在她面前懲罰了誰,隻是所有人很容易就能看明白——不要挑戰孫軍長的命令。
另外,明顯可以看出孫立人、齊學啟、李鴻之間很熟稔,而李士奇就有些拘謹似的,話說的并不多。大家說了一些蘭姆伽的趣事,話題就不知不覺又轉到新29師上來。
孫立人既然公開上書,就沒有打算藏着掖着。馬維骥貪污腐敗的事情在新一軍内部早已不是秘密,而是被當作反面教材公開通報了好幾回。
從剛整編成新一軍開始,軍法處、以及新29師一些看不慣他的人,就向孫立人告狀了。孫立人是從來不吃空饷的,但是對于馬師長,一開始他也抱着治病救人的态度,警告、并請他收斂也就算了。畢竟他孫立人也是剛剛從師長升軍長,多少還要給新來的新28師、新29師一點面子。
直到有人報告,出國作戰的戰士們的撫恤金被侵吞,再查下去,按空額、賬本,就查出三萬美元之巨了。
“走私物資也就罷了。”
孫立人語氣冷淡,
“第一次緬戰,多少弟兄埋骨他鄉,他們的撫恤金是國家給家屬的交代,是袍澤最後的體恤。他竟敢在這上面動手腳,中飽私囊。我派人一查,光是賬面上能對上的,就查出折合三萬多美元的虧空。這讓那些留在國内的孤兒寡母怎麼生活?讓活着的弟兄們怎麼看?”
他環視一圈,
“我上報軍委會,要求從嚴從速處理,就是要表明新一軍的态度,對于任何貪腐,絕不姑息!”
衆人紛紛點頭稱是,新28師師長李士奇立刻附和道:“軍座所言極是!此等敗類,必須嚴懲!”
林安不由多看了他兩眼。
齊學啟、李鴻稱呼孫立人為“軍長”,偶爾還會冒出一兩聲孫的字“撫民”。隻有李士奇說“軍座”這樣肉麻的稱呼。
眼看這頓便飯就要變成表決心大會,林安忍不住說,
“其實,還是軍饷太少。部隊長人人都得想辦法‘創收’,有的也不純為了中飽私囊,單是為了部隊的基本運轉和改善夥食,就需要錢。但一開始碰錢,就容易犯錯誤。“
“我不這麼看。”孫立人打斷了她。
“部隊就是部隊,第一要務是打仗,經商算什麼?尤其是吃空額這種事,直接影響兵員實力和戰鬥力,是絕對不能容忍的紅線。”
“至于軍費不足——那是上面要想辦法解決的問題。我們做軍人的,能做的就是自己勒緊褲腰帶,與士兵同甘共苦。我個人的薪俸,一向大部分都是捐入軍中公庫的,我相信在座各位也差不多。困難是客觀的,但不能成為違紀犯法的借口。”
林安沒接話,心想,‘你家裡是出的起留學美國的錢的大富豪,還是1920年的美國留學,這一點工資當然不看在眼裡了’。
孫立人看向林安:“靜之,你在用錢方面,倒是跟我有點像。你個人簡樸,但是對朋友卻很慷慨。我聽說你從美國回來的時候,給新22師人人有禮物。這一點,很周到,很難得。”
林安差點噴出來——我那是沒弄清楚物價,要是早知道一支派克鋼筆能換一頭豬,一頭豬就能給翻譯處每周加一頓肉菜,打死我也不會買那麼多筆!回國買幾塊豬肉難道不香嗎?
她隻能保持微笑:“孫長官謬贊了。”